70年代的爱情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5-18 06:49:47


作者:雪漠

大约在初二的时候,学校来了一班新生。他们上初一,跟我们初二是一排教室。每次下课,不远的墙角处,就会有几位女生在玩耍。其中一位女生,名字中有个“莲”字,我就偷偷叫她莲子。


莲子是另一个村的,离我们村不是很远——但在那时的感觉中,还是有点远,因为那时全靠步行——她有个姑姑嫁到了我们村。在她上初中前,我就对她有好感。那时节,各大队——后来改叫村了——的学校之间,常常进行文艺比赛,我是夹河小学的文艺台柱子,她是另一个小学的文艺台柱子。我们互有好感,但从来没说过话。


她上初中时,我们就有了见面的机会。一下课,她就跟一位女孩在墙角边望我们这边,我觉得她在望我,心里总是热热的。后来,我证实了她真的在望我。一次我路过她教室,她正在擦玻璃,一见我,她的眼亮了,就定定地望我,我很害羞,快快地过去了。此后,我总是盼着下课,因为一下课,就会看到莲子。


后来,莲子进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我进了学校的武术队。她当宣传队队长,我当武术队队长。学校的南面有个戏台,当她带着宣传队去戏台上排练时,我就带着武术队去那儿。我很想接近她,但我的接近方式很有意思:当她们排练时,我也带着武术队去台上训练,只几下,那踢飞的尘土就会赶走她们。本想接近,但这种接近,却有着赶走的外相,真是有趣。


那时节,学校都搞文艺活动,学校的宣传队时不时就会上台表演,莲子总是主角兼主持。她报幕时,眼睛盯的肯定是我——我那时这样认为——怪,台下有数百人,黑压压的,她为啥总是望着我报幕?后来,同学们发现了这个秘密,就开始给我起外号。一下课,他们就叫:“房子里盛开水,红莲在喝水。”他们将我们两人的名字,全放进这话里了。我心里当然高兴,但面上,总是害羞的。谁一叫,我就假装不高兴,追上去打他。


孩子们流行一种游戏,老是将一个男孩跟一个女孩对应了,编入一句话里,比如,许建生和张秀兰好,就这样编:“一张绣着蓝花的布,盖着许多矫健的书生。”同样将男孩名和女孩名编入了。这成了那时我们常做的游戏。这句话中的许建生,这次也成了我的东客。


一年多的初中生活里,我一直默默地喜欢那女孩,但我们一直没说过话。每次相遇,都是她望我,我望她。她的望很大胆,老像要将人吸入灵魂深处,但我们却连招呼也没有打过一次。我甚至喜欢跟她有关的很多东西,比如她爹的自行车。那时的自行车有牌号,她爹的自行车号是032647。我一见这号码,就像见到了她,心头马上涌起一晕热来。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这号码,可见我对它的印象有多深。




从初中,直到今天,我跟莲子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我们根本算不上恋爱,甚至算不上交往,但在被班主任训个不停的那时,这成为我生命中的一缕阳光。我总是等待着下课,然后,一边玩耍,一边望墙角处的她。她也总是那样望着我。就是在那短短的课间十分钟里,望着莲子,我就能一下子忘却班主任所有的臭骂,甚至再次上课时,班主任那魔咒般的骂,我听起来也如同天籁了。那甜蜜的十分钟,化解了一个孩子心中所有的疼痛。那段时间里,我就是在甜蜜和臭骂中度过的。因为小时候尝过被臭骂的难受,所以,后来当老师时,我从来没有骂过任何一个孩子,甚至在校长狠狠地批评我之后,我也不会将那些不快的情绪发泄到孩子身上。这不是我的教养有多好,而是我实在不想让任何一个孩子受到伤害。有时候,伤了一个孩子的心灵,会伤害他一辈子,严重的,会葬送他的一生。


一年后,我考上武威一中,离开了乡下,就很少见到她了。每次回家的时候,看到她曾经走过的那条小路,我便能听到她的笑声,想起她的那种望,这成为我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总在滋养着我的心灵。所以,我的情感世界也是极其丰富而敏感的,只不过,我很少对外袒露自己的内心。我很珍重与他人交往时的那份真诚,这让我看透了很多浅薄和轻浮。



多年之后,我结婚了。婚后有一天,妈说,嘿,以前,某某的侄女(妈说的就是莲子)想嫁给你,我一口就回绝了。我一听,心里很难受。我说,妈,你咋不问问我?妈说,我还以为你找双职工呢。我倒不是为没娶到莲子而遗憾,我是替她难受。在乡下,女孩是不会主动向人求婚的。自古有女百家求。莲子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气,才叫她的姑姑向我家提亲,而我,却是在结婚多年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所以,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有人问,要是那时,你妈真的问了你,你会娶她吗?我想了想,说,不好说,这需要缘分。在《大漠祭》出版之后,有人说,灵官即使回来,也不会娶莹儿的,人家一个高中生,会娶一个农民吗?我反驳道,咋不会?我妻子的户口,不是还在农村吗?她也是个农民。那人又说,也就是你,换上别人,不见得会那样做。他说得没错,很多人眼中的婚姻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只是,很多时候,那所谓的门当户对其实与真正的爱情无关。爱情,一旦附加上一些条件,就变质了。现代人的婚姻多讲究物质实惠,多是功利的,殊不知,源于功利,毁于功利,这就必然导致现在的离婚率居高不下。


我闭关之后,就没有再听到莲子的消息。十多年后,我出了关,回家看望母亲,在公交车上,正好遇上了她。非常尴尬的是,我很想主动给她买张票,但我的身上,只有自己买票的钱。她取出钱,递给售票员,说买两张。我急忙说,谢谢,不用,我的我买吧。于是,我们各买各的票,随后,各自坐在座位上,一直到下车,没再说什么。


这是我们三十多年来唯一的一次交谈。现在回想起来,很像电影,有时候,生活比电影还精彩。不过,出关之后,再见到莲子,我的心却宁静如水,望她如望一幅画,虽也时时想到那时候的温馨,但在心中却不留一丝执着了,有的只是对她的另一种感觉。世界在我心中,已变了。面对眼前所有的人和物,心中只有那种浓浓的爱。


这次回凉州,我也给莲子打了电话,我很想请她当我的东客,但电话通了之后,却言不由衷地问起了她的老公——也是我的一位老师。


我一直没有再见她。我一直不想破坏自己心中的那份美好。

❤❤

选自雪漠长篇自传体散文《一个人的西部》

作者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三度入围“茅盾文学奖”,荣获“冯牧文学奖”等奖项,连续六次获敦煌文艺奖,代表作有“大漠三部曲”“灵魂三部曲”“故乡三部曲”等。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年鉴》《中国新文学大系》以及长篇小说《野狐岭》入选大学本科教材《大学语文》阅读推荐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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