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家常事】风雨观察哨
“看那边，根据云的形状、结构、面积，你说说看，是什么云？”我正在对略显木讷的徒弟进行考核时，教导员朝我们径直走来。
“怎么样，可以单放了吧？”
“差不多了，学东西踏实，就是不爱说话。”
“没事儿，慢慢来，你是咱台的带兵能手，你教徒弟，全台放心。世界气象日（3月23日）马上到了，党支部决定策划一期节目，主要由你们几个老同志讲一讲从事这行业的点点滴滴，咱们录点视频啥的，刻成教育光盘。”
又要过气象日了，这是我在部队过的第21个气象日了。想想日子过得好快啊，看着眼前的徒弟，我想起了20多年前的自己……
我出生在甘肃武威的一个农村家庭，从小也没见过啥世面。上完初中就开始参加农村劳动，整天和土疙瘩打交道。1995年参军时，父母连同村里人敲锣打鼓地把我送上了车，还一个劲儿地叮嘱：“你不爱说话，多听部队领导的话，好好学习，当个抓方向盘的！”平时，村里从来见不到一辆车，乡亲们都是在电视上看到汽车的，大家骨子里认为司机是这个世界上最威风的职业，端公家的“铁饭碗”，吃“皇粮”，有前途。我带着嘱托和希望踏上西去的列车，过了一道又一道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丘陵，也没有草，一眼望去尽显荒凉。
新兵连3个月训练很快就结束了，我心里始终期盼着抓方向盘，马上就要揭晓结果了，想想就激动。“张龙先，气象台！”由军务参谋逐个念新兵的名字和所分配到的单位，我听到这个结果脑袋有点蒙：我的方向盘呢？我的铁饭碗啊！……
“嘿，你小子，别不知足，气象台可是好单位，好多人想来都来不了呢。”来接我去单位的干部自我介绍是赵技师，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导我。我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一切，新兵连班长告诉过我“少说话、多干事”，我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儿，心里依然沉甸甸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一个小平房，把行李拾掇完毕，认识了班长、台长、教导员，我知道我的军旅生涯真的开始了。我在内心里呐喊：我在这个地方一定得干出点名堂来，方向盘已经远离我了，但我决不让父母和乡亲们失望。我攥紧拳头，不停地为自己鼓劲儿——这是多年来我在农村自己摸索出的应对沮丧的好方法。
气象这行专业性强，写的数字（专业术语叫“字码”）必须规范、严谨。我按照标准格式抄写，一练就是两个多星期，每天从0到9、从9到0，不停地写着。简单的重复一度让我产生厌烦情绪，失去信心，在师父的教育和鼓励下，我才坚持下来。师父是观测班老班长，四级军士长。之后就是学习专业知识，什么云量、能见度、风等等。
对天气观测需要24小时值班，把每个台站数据逐级上报，最终形成全国气象资料。随着学习，我明白了这个行当是干啥的，明白了中央电视台天气预报资料是怎么来的……慢慢地，我喜欢上了看天、观云、测雨，喜欢上气象台这里的空旷，还喜欢上了大漠戈壁，有事没事就出去大吼几嗓子。
但最让我揪心的是夜间观测。大晚上的本来就瞌睡得要命，还要每个整点出去看看云的高低、大小形状、能见度，等等。作为徒弟，我每天都是要跟着师父值班的。
“师父，星空模糊不清，有的地方干脆就看不到，范围比较大的应该是层积云。看远处灯塔不是很清晰，能见度大概8公里左右。结合天气大趋势，似乎空中有扬沙出现……”
“嗯，按书本写的，你说的基本正确。但你伸开手臂，举过地平线45度，三指做出遮住目光的动作，能遮住的话就是高积云，遮不住才是层积云。高积云距离远，视角范围窄，移动速度慢，颜色明亮一些；层积云高度低，视角范围大，移动速度快，颜色比较暗淡。这个虽然在临界处，但结合前一小时观测，这个应该报高积云，明白了没？”
“师父，既然在临界处，报哪个都可以，只要差不多就行吧？”我怯怯地说道，因为我感觉书本上的知识才是重要的。
“咱干气象的不能‘差不多’，你想全国多少台站，大家都差不多，汇总后就会差很多，发布的预报就不准确，甚至由于偏差太大，影响到人们的生活出行，也不利于飞行保障工作。”
师父的一席话让我恍然大悟，也让我明白了这个行业的重要性。从此，我学习更加尽心了，有把不准的情况就向师父请教。
观测天气，用肉眼看是一个方面，很多时候还得靠装设备获取数据，比如需要放氢气球等。“氢气易燃易爆，制作氢气你要记住每个步骤和操作要领，不能出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师父边操作边讲解，“氢气最怕明火和静电，充球前要通过静电柱子除去手上和身体上携带的静电……”师父讲解得很仔细，演示时生怕我记不住还会反复好几次。
大半年很快过去了，考核单放的日子是令人期待的。在单位领导组织的考核中，我操作正确，以满分通过。
“不错，发挥还算正常，不过你要记住，这只是开始。制氢、用氢始终要记住操作要领，一步也不能有误。学习专业知识不能放松，要不断地总结经验，减少错情。观测天气要素，必须仔细认真，尤其是飞行保障期间，不能想当然发报，明白了吗？”
喜悦的心情让我不免有点儿开小差，没有很在意师父的叮嘱，这却埋下了隐患。
单放没多久，有天我值班，天空万里无云，俗称“碧空天”。
“今天组织飞行，天气简单。但还是要仔细观测，不可麻痹。”虽然班长交代了，但我心里嘀咕：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天太好了，没啥看的嘛。
7月，当地气温达到40℃上下，热得要命，中午我有点儿犯困，看了一眼天空，瓦蓝瓦蓝的，于是想眯瞪一会儿。
“铃铃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电话铃声把我惊醒。“你没看到天山北面能见度变差了吗？积雨云没看到吗？”电话那头，台长一阵狂吼。“我，我……”脑子一片空白，我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挂完电话跑出去一看，果然天山北面有几块黑云，这个就是师父经常讲的积雨云，形成很快，对空中飞机影响很大。
师父知道后迅速赶了过来，看到我难过的表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着我，自顾自不停地吸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师父的头上长了几根白头发，那年是他在部队工作的第24个年头，年底就准备退伍回家了。看着师父夹着香烟的手指在颤抖，我明白他是生气了。我懊悔、自责，脑袋一直“嗡嗡”响个不停，等待着被宣判“死刑”。
那天，很多人过来看我，都只是拍拍我的肩膀，也许真的不知道该说啥。最后还是师父打破了沉默：“责任在我，我没有教好，也没有亲自去带班，我愿意接受上级处罚。”师父始终坚持他没有带班，一人承担了责任，因而受到警告处分，而他却对我说：“行了，你也别多想了，我年底就走了，没啥影响，你在部队的路还很长，你家里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
师父退伍回去还要找工作，处分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我知道，师父爱护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替我背了黑锅。我也想去承担责任，但想到家乡的父老，我动摇了，加上师父反复叮嘱，我最终没站出来主动承担错误，这也成了我一生的遗憾。
“不过，你要吃一堑、长一智，这次飞行，也幸亏台长发现及时，建议指挥员停飞。你也看到了，再晚些，那么大的风，飞机在天上下不来，怎么办？后果不是哪个人可以承担得了的。”那天，师父又给我讲了很多，从专业知识到做人的道理，每一句话都刻在了我心里。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从此之后，无论是什么天，我都会多问多看，尽职尽责，再也没偷懒过。
年底，师父走了，走之前塞给我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这个本子其实在师父带教我时我就看过很多遍，记录的都是师父多年来的工作体会和经验方法。
“本来想带回去，当个念想。现在送给你吧，你有时间就多翻翻，对你有好处。切记一定要细心，不敢再麻痹大意。”“后面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师父不能陪你了。”师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谢谢师父！”不善言辞的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只是紧紧地抱着师父，眼泪忍不住往外冒。
师父走了，我的话就更少了。每月除了期待师父的来信外，我整天有事没事就翻看师父的手记，从中慢慢体会到了师父的敬业精神和严谨作风。
随着不断学习和积累经验，我的业务能力有了大幅提高，加上战友们时常关心和帮助，我也慢慢地从痛苦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师父退役后的第3个年头，发生了一件令我一生难以忘却的事。
元旦刚过，前几天下的雪依然裹锁着大地。我和往常一样，观测、发报……按照师父摸索出的方法，对两个点的数据进行对比分析。通过分析发现，湿度在上升……湿度联系着降水，难道要起雾？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雾。飞行最怕的就是起雾，一旦出现大雾，飞行员看不见跑道，就会无法着陆，后果不堪设想。
“喂，台长，我对比观测发现，湿度在上升，我感觉有起雾的可能性。”“是吗？几点的数据？上升了多少？”我把相关的资料进行了详细报告。6名预报员会同台长通过分析，本着“宁空勿漏，宁严勿宽”的气象保障原则，建议指挥员立即收飞机停飞。
“可以啊，你们气象台现在预报越来越准确了，要不是收得快，后果可不好说了……”最后一架飞机刚着陆不久，就眼见着地面上一层雾气慢慢地聚集起来，指挥员表扬了我们。因为发现及时，避免了飞行问题发生，我受到了上级领导的肯定和嘉奖，战友们也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这一切源于扎实的专业知识、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和严谨细致的工作态度，源于师父的谆谆教诲。这也让我更加明白“气象无小事”的真正含义！
“一转眼，我也在这个岗位上干了20多年了。，我希望每个人都兢兢业业工作，任何时候，不要忘记‘严谨细致，精心求是’的台训，往小里说是对自己负责，往大里说就是为飞行员生命和国家财产负责，把岗位当战位，为飞行保障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当好风雨观察哨。”这就是为这次气象日录制的节目中，我分享的故事。
（本文详见2017年第3期《军嫂》杂志）
编辑/王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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