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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样子
作者|朱晓娟
回想那些寄读在县城的日子，许多记忆已随时光流走，了无痕迹。唯有你的样子，像一座灯塔，牢牢矗立在记忆深处，历久弥新。您总是穿着一套深色粗布衣服-----青灰色大襟上衣，黑色宽腿裤，盘腿坐在厅房的大炕上，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调虑安排着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我说一大家子，实在是毫不夸张的，不信您数一数：二舅一家六口，在外地工作的三舅留下的妻儿三口，借住在县城读书的我和哥哥两口，再加您二老，共计十三口人啊，就这么成天搅和在一起，全靠您一人操持。
大清早，天刚朦朦亮，你从被窝中坐起来，披起衣裳，盘腿坐着看孙子们起床、梳洗、晨读、上学。您看着我，您的外孙女，第一个起床，快速梳洗，然后坐在桌边默默地温书；紧接着是表姐，比我大几个月的军；然后是最懒的二妹，她们是不温书的，匆忙梳洗之后，直接上学。您看着我们一个个背起书包，走向墙角立着的柜子，从柜子上的大筛子里拿上干粮，走出门去。您这才下炕，去照料更小的四个弟弟妹妹，去喂牛喂鸡喂猪喂狗，去庄子周边的农田里劳作，尽管那时的您已过了花甲之年吧。
晌午时候，您照例盘腿坐在炕上，看我们一个个散学回来，一个个仔细打量我们的全身，看孙子们脸色好不好，高兴不高兴，然后一个一个分配给我们午饭，谁的在碟子里，谁的在大碗里，谁的在盆子里，谁的在缸子里，您一个个喊得楞清。尤其是冬天的午饭，都是一份一份盛好了放在那个大大的炉盘上温着的，记忆中那只大炉盘是外爷专门特制的，一群家孙子外孙子，一人一份，大大小小的盆碗勺钵，将那炉盘围了个水泄不通。您，则负责调度分配，告诉陆续进门的孙子们，谁该端哪个碗。因为，谁有谁的饭量，谁有谁的喜恶，您是一清二楚的，不会弄错分毫的呀。分配停当，您就盘腿坐在炕上，看孙子们围着饭桌吃饭，您两手交握着自己的脚踝，那被裹畸形的“解放脚”坦坦荡荡的横卧在您平放的大腿上。您竖着耳朵，仔细听孙子们的交谈，用以判断他们在学校过得开心不开心；您观察孙子们吃饭时的动作神情，来了解他们对吃食的喜恶，然后会悄悄告诉负责做饭的二妗子，哪个娃娃爱吃稠，哪个娃娃爱吃清，哪个娃娃喜辣， 哪个娃娃好甜，等等等等，都是您肚子里一本清清楚楚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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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上灯了，外爷、军姊、二妹都睡了，我独自在灯下温习。冬夜寒冷又漫长，您会把炉火烧得旺旺的，披着大襟衣裳，盘腿坐在炕上，默默地注视着我演算题目，那眼神里有赞许、有鼓励、有肯定、也有疑惑，我是一直知道、懂得、并且记着的呀！太晚的时候，您会温和又慈爱地催促：“女子，睡吧，明儿还早起上学呢？”我答一声“嗯”，往往又磨叽好一阵子，才爬上炕睡了。您却麻溜地跳下炕去，把炉火封好了才又躺下。这时，您会长长地舒一口气，似乎这一口长气，才能安慰您那劳顿了一天的身子。
时光匆促，如奔如驰啊，外奶！就在您盘腿坐在炕上注视的目光里，孙子们渐渐长大，一个个走出家乡的村庄，走出了您的视线。我，这个被您经养了好几年的外孙子，也浪迹到了异乡的土地，渐渐地长大、成人，外出读书，结婚生子，终于极少踏足故乡的土地。家乡的小河、门前的池塘、小树林、夏夜里成片的蛙声，连同您盘腿坐在炕上的样子，都成了我记忆中永不凋谢的图画，常常萦绕在我的梦里……
可是，外奶，就在去年的深秋，家乡传来您故去的消息。这于一个90岁高龄的老人来说，也算寿终正寝了。然而，我偏不信，从心底里不肯面对。因为，在我的意识里，您是不会走的，您会一直盘腿坐在炕上，慈祥地注视着您的孙子们，重孙子们，像往常一样，对他们一个个嘘寒问暖。
还记得几年前，我携幼子回故里探望您，清晨起床之后，您还从从容容用您的小锅子给我的小儿您的重孙子煎香喷喷的荷包蛋呢！您虽然不比从前硬朗，但还刚健得很，依旧盘腿坐在炕上，看孙子们外孙们拖儿带女的来来往往。您的嗓门还那么洪亮，心细如发，调虑得整个大家庭风调雨顺、喜喜乐乐、和和美美……
是的，外奶，恰在我执笔的此刻，眼前又浮现出您盘腿坐在炕上的样子——深灰色大襟上衣，黑色宽腿裤，虽畸形而又永远坦坦荡荡的“解放脚”，笑盈盈的面庞，目光如炬，气度磅礴。您的样子，让我想起那首歌——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您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越过谎言去拥抱您，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 请照亮我前行。”
2014年8曰25日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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