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心记】姚学礼的诗与画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1-08 12:39:24


姚学礼的诗与画

 

文/冯国伟

 

(一)

画为诗心,诗为画境。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对姚学礼的诗和画都是非常贴切的。


野花为谁而开,开得如此灿烂。它是开在有情人的心里。


姚学礼既是诗人也是画家。诗与画是他人生的一对翅膀,他籍此掠过尘世的角落,把自己的所见所思转化为语言和图式,表达个人对这个世界的冷暖滋味和独特感受。


对姚学礼来说,从画到诗、从诗到画并不是一种表达方式的转换或者一种技术手段的转化。它只是个人生活状态的两面,顺应着不同时期不同环境不同心境的人生选择,是被迫的,被动的,而又是被迫中的适应,被动中的主动。


这是一种非典型的生长,也自然会结出与众不同的果实。



这就是陇山,粗野而生动,这是无名世界的繁花,也是一个人的艺术居所。


(二)


姚学礼生于1948年,他的童年和中学时期正赶上中国特殊的历史时期,所以他的绘画经历也每每与各种各样的运动息息相关。


他幼年就表现出对绘画的喜爱和天赋,因为家旁边就是戏台,每天夜戏必有人画布景,因此也常常胡抹几笔。上小学时,,平凉沿西兰公路打起一堵堵土墙,画上壁画,号称世界第一壁画长廊。因为他画的挺好,被老师带着四处画壁画。一天画一两幅,一连画了大半年,几乎一个学期没上课,整天沿着墙画工农兵、、放卫星。上中学后,又跟随当时下放平凉二中教美术的艺术家水天中老师练习风景和静物写生。多年后,水天中谈起自己的这个学生还不免惋惜:“姚学礼是当年画得非常好的学生,可惜后来他不画了。”平凉二中毕业,因为教导处因其父在自由市场购买40斤磨面吃,,取消了他参加高考的资格,于是只好参加平凉县城关镇工艺美术厂,当了一名泥塑玻璃画美工。1966年,平凉大搞红色海洋,沿街彩塑领袖像和画街头巨幅像。由于姚学礼画得像,一夜可以画出五米高的头像,各单位为了表忠心,纷纷请他画像。后被到平凉写生的西安美院教授看中,力邀去西安美院上学。但当时正逢停课闹革命时期,他又因像画得好被当地一家工厂以熟练工破格录取,就这样与绘画擦肩而过。


这段绘画的经历前后十余年,之后,从工厂到文艺创作室再到文联,从写材料写讲话稿到写诗歌写散文写小说,姚学礼弃画从文,从此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但是从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中可以看到,对绘画的敏感带来的视觉思维一直影响着他的创作,也使他很早就与那种写实歌颂体的文风拉开了距离,与当时尚在地下状态的“朦胧诗”接上了脉搏,充满了新鲜的意象和奇异的想象。


不妨读一下他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所写的诗《古宅》:


叩响门环

手指也被绣蚀成深山了

不在深山,如在深山

默默的目光长着,

默默的目光红着

莫非目光也绣蚀了

 

呼唤无奈地落下,在地上红了

树叶无声地落下,在地上红了

我肯定是一片绣蚀的晚霞

不在深山,落在深山里红了

而古宅这时却站起来

转身悄悄地走了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水与土的关系,可以润无声,也可以泥石流。


这首诗后来在海外发表,引起了很大关注。1987年10月,东南亚文学奖得主,南洋大学校长并任新加坡社会科学院院长的王润华博士评价说:“《古宅》是姚学礼的代表作,作者以精练准确的语言,把古宅铜绣的色彩写活了,诗中的手指、目光、呼唤、落叶、晚霞都立体化了。这样成功的意象,如果庞德及其他意象派大师读了,想必都会感到后生可畏。”


在2004年《诗刊》社于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的姚学礼诗歌作品研讨会上,著名评论家谢冕即席朗读了姚学礼的诗《度春荒中的日子》:


哈巴狗 迎着炎阳吐舌头

它身后的影子像一条黑狼

领着狗走来的村长

像当空舞动的警棍

 

北风逮捕了一片乌云

押送南方

云以更边的边陲

流放春雨

 

夜色染黑油灯的山村

睡不着的叹息在黑暗中燃烧火苗

一张巨大的白条

使全家所有财产都变成小小黑字

 

泪水已干 干成春旱

只有荒草一样茂盛的笔画

还在红头文件上生长

粗砺的手始终拔不掉荒草

荒草就在山间起伏

起伏着荒草一样多的农民

农民一样多的贫穷


他读完后非常感概:姚学礼的诗写得太形象,太传神了,把当年横行乡村的“土老爷”写得很逼真,把那个年代西北农民的艰难也写出来了,尤其最后一段更让我感动。……姚学礼是一位出色的和重要的西部现代诗人。可惜我和他相识太迟了。



姚学礼的诗写景,写自然景观,比如《大西北》《树》《六盘山》《噗哧花开了》《喊不住的河流》等等。写社会景观,比如《那年收麦》《庄稼人坐在尘土里》《最呛我的是你的注视》《做女人就作你手下的面团》《在骆驼倒下的地方》等等。他以所居住的甘肃平凉陇东为经,以六盘山和祁连山为纬,以农耕文化和城市文明的冲突为对比,吟咏出了与常人概念并不相同的陇山陇水。因此,他虽然居于甘肃平凉小城,但他的诗名远播,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在香港、澳门、台湾,以及新加坡、印度尼西亚、日本、美国、德国的华人世界发表诗歌散文逾千首,一时引人瞠目。他也写人,他的诗集《色卦》《柔土》《水筮》以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三百名女性人物为蓝本,为女性作传,为女性发声,被评论家何镇邦认为“是直觉的象征,缠绵的意象,是富有学术意义的原创性写作……是有他自己的典型意义和史的意义。”与他相识多年的贾平凹称他为“西部苦骚人”“陇东王”,在为他的诗写评论时感概地说:“姚学礼的乡土诗是墙内开花墙外香。”


这种成长经历决定了他艺术的非典型性。因为居住在西北小城,他的声名并没有受到国内的更多关注,但也是这种局限,让他保持了自我状态的完整。他是一个有根的艺术家,唯其根深才显得茁壮,唯其孤寂才显得独特。


这种独特的生活背景、生存环境赋予了姚学礼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生存感受,因此,他的作品也非常具有个性化和个人气质,正如谢冕先生所言:“有一种原创性的活生生的语境”。这种原创性的活生生的语境也进入了他的画面,给我们带来了不一样的审美体验。


西北,就在随手一指的地方。这就是诗与画的骨气所在。


(三)


年少时的绘画梦没有实现,这是当时社会环境的安排,个人无法决定。而让姚学礼重新拿起画笔则是来自一次人生的玩笑。1998年,在一次闲聊中,说起过去的绘画经历,人人都讥笑他在胡谝。“你们不信,我画给你们看”。因为要争一口气,搁置多年的画笔又重新提起,并且一画二十年,姚学礼的画就在这样的情境中带给了我们全新的感受。


因为有一些早年的视觉基础,也因为要一抒心中块垒,姚学礼并没有如常人一般从物似着手,而是直接奔向了意象。他画故事,画思想,画哲学,这是他诗人的视角所至,也是他眼睛高度近视必然选择的方式。


他画人物,因为没有受过专业素描教育,所画显然都受到了连环画和民间人物造型的影响。不过有意味的一点是,,而能画得众人皆赞,而那些专业的美术老师却不会画,不敢画,这里显然也并不是胆大所能解释的。多年不画,加上视力问题,他的人物画显得粗疏简单些,但他绘画的本意并不在技术的精细上,而是表达的准确上。他采取看图识字的方式画了一套《画说平凉》,并于2003年出版了画册《好梦崆峒——图说平凉历史》一书,这就具有了开创性的意义。因为全是创作,人物构图故事情节都需自造,人物似漫画,而色彩多没骨,有浓烈的乡土气息,让我们想起了那些散落在民间寺院墙壁上的照壁画,以图叙事,以图讲史,倒也适合他这样的文人身份。除了民间传说,他也画历史人物,画现代人物,并即兴配上自己的诗。诗有传统诗,也有现代诗,读起来让人多有画外之思。比如《读书是危险的》《世界上可以没有路》,画外之趣,让人莞尔。

画是思想的一种形象外化,诗心才是画的灵魂。


如果说画人物只是一种绘画情节的恢复和文人心结的抒发,那么姚学礼的大量积墨山水画则证明了他画家身份的确立,以及他的绘画禀赋和能力,更有他作为画家的独特价值和空间。他的画让我们见识到了学识和素养,情感和思想是如何让绘画之树茁壮生长的,尽管这株树长得不名贵,不合群,不符规矩,但生机勃勃,茂盛粗壮。以致贾平凹先生见到后也由衷说,我要研究研究你的画。


姚学礼的画如同他的诗一样,都是将焦点聚在他生活的陇山陇水之中,有强烈的地域色彩。他笔下的陇山陇水来自于他多年的观察,既不是对景写生的临摹,也不是借古移情的腾挪,而是他一生行迹所至目光所及心性所达的印象。正如他所说:我一生活在陇山中,见惯了陇山陇水,陇山多土山,被风吹的浑圆如馒头状,并没有尖锐山峰,即使是六盘山的石头山,也因泥石流和荒草覆盖变成弧形,陇山今已无水,很少有瀑布。正是因为这样的观察和体验,他笔下的陇山没有可参照的作品,没有可临摹的范本,完全是跟着感觉走,经过近二十年的笔墨试验,一点点找感觉,才慢慢形成了颇具个人气质的宿墨山水画。


这些作品尺幅都比较大,四尺六尺甚至八尺,走近看都是笔墨痕迹,并没有具体的形象,但是离画越远,越会看到一个粲然生动、万物生发的世界。无论是浓密的绿荫,漫山的红花,还是错落有致的山体,让生活于此间的人感叹:没错,这就是我们看到的陇山陇水。


姚学礼山水的独特性,最集中体现了三点:其一是“这一个人”的意义。他一直认为:绘画最大的价值在于独一性,哪怕你给这个世界提供了一个种子,别人是西瓜,你仅仅是芝麻,这芝麻虽小却是多了一个品种。因此,他不是尽量使自己回到古人而体现高古画品,而是清醒我是一个现代人,用现代人文化心态入手,用当代人复杂细腻的情感思维去表现一种有距离感的视角效果。其二是“以点写象”的画法。姚学礼的画法是基于对真山真水的心灵体验,而不是对古人技法的挪用,因此他大胆地强化了水法和墨法,借鉴民间绘画的一些元素,用不同的点法和色彩描绘物象,苍苍茫茫,混混沌沌,浑朴厚重又生机盎然,表现出了陇山陇水特有的地理形态。其三是“以诗入画”的境界。姚学礼的山水与他的画是一脉相承的,他的画意虽不是刻意表现,但骨子里的气息已流动在他的画中。他画的空间感极大,而他往往又于画的空白处信手将自己的诗或即兴感怀书于画上,诗书画对他是一体的,无障碍的。这使他的画充满了现代诗的节奏和热度,这一点与古人的文人情怀是拉开距离的,虽然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却活泼泼地生动和繁茂,这无疑也是一种鲜明的态度和表达。


这也正是姚学礼山水的严肃处和闪亮处。他并不是仅仅把画画当作消遣,而是寄托了他关于艺术的思考与想象。


深沉的爱才是艺术最茁壮的根系,可以自由生长。


(四)


一幅画是对一个世界的认识,也是一种人文精神的独特体现。


姚学礼曾自嘲:我的可笑是从不把自己看成诗人和画家,只是平凉城里平平常常的放凉了的凉粉酿皮子,凉粉是平凉的快餐食品,我画上的配诗也是快餐诗,画是主食,诗是“画眼”,是破解画意的导语,或者说是打开画面深层意思的钥匙,我虽现场随意为之,但都在画面表达不了时,以诗点题,别开生面,洞悉其奥。


诗与画终究是他命运不可拆散的骨肉,从画到诗,从诗到画,再到诗画一体,他把时代给予他们这一代的无奈和困境变成了笔下丰硕的营养和心中盛开的美景。


它们野,野得火热;它们粗,粗得生动;它们辣,辣得过瘾。它们高腔大嗓,却绝不忸怩作态,它们就是这片土地和这个时代的进行时和现在时,你有可能不适应,你有可能不理解,你有可能非常喜欢,这都没关系,它们本来就自自然然地在此地生长,无须披上多么锦绣的衣裳,扣上多么动听的名号。正像姚学礼在一首《树》的诗中所写:


吃在睡的地方

睡在吃的地方

唱在吃睡的地方

和谁也不争

 

只把绿叶的手伸向空处

这是谁都可以得到的阳光

这是谁都可以得到的风

这是谁都管不了的雨

这是谁都统治不了的明月

 

在谁都占不去的高空

把幸福寄托

如果不能向上

也就站着死亡


 

这正是一辈子在陇山陇水粗砺的生存环境中野蛮生长的姚学礼的诗和他的画的真实写照。

他无须跟随别人歌唱,他就是此地的主人:

来了,看见,写下或者画下。

 

2017-3-3于南昌心赏地

 

(后记:无须讳言,姚学礼是我岳父。他写诗的成就无须我多言,但他作为一个画家的实践,十余年来却一直在我的视线中。作为一个艺评人,十余年我写了不少于二百余名画家,但却一直没写我岳父。我倒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看到岳父的画每年都有非常大的变化和他大量的作品让我不知如何说起。越近的人有时反而越不知如何表达。但我,终究是要写的,并不仅仅因为他是我岳父。)



人物简介:


姚学礼,诗人,作家。1948年生于甘肃平凉。曾任甘肃作协副主席,平凉文联主席、作协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作颇丰,出版诗歌、散文、小说、评论集三十余本,倡导创立崆峒学并对崆峒文化研究作出贡献。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在港澳台及国外发表诗歌、评论等作品千余首,引起广泛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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