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诗选》312期||马维驹：暴雨突降的惊心

不要用身份来指认我，我的标签

字迹模糊，无法作证

我的袖中有黄土，足以堆出西北的苍凉

体内是一道山梁，有麦田和老屋

不要从我的舌尖寻找形容词

我只有枯燥的名词和奔跑的动词

不要取走我的皱纹，岁月是我的所有

亲爱的人啊，如果热爱我，就烧去

我心头的荒草，说服飘走的雨云

不要绕过贫瘠的西北山梁

请设法在我的血液里，植入

清晨的鸟鸣，加入钙和盐

请仔细谛听，我在深夜有关故乡的

每一声祈祷

他说，他是打狼工，夜间保护巡道工

站在路肩，有狮子一样的目光

深邃的戈壁夜，是一个巨大洞穴

狼，或许正向洞口靠近

打狼棒有星空一样的光芒

无聊时，大棒会找钢轨磨磨牙

把轨枕当做琴键弹奏

在粘稠的夜色中舞出风声

如此威武的打狼棒，一个

纵横江湖的侠客，也许穷其一生

不会有用武之地

蓝天托着云彩，阻止眼泪落在人间

大地托着树木，与大风争夺根须

一张纸，托着一些诗句，不让

黑色的文字乱了次序

我，小心托着心中的责任和道德

对抗城市的霓虹和声色，擅自修改

我持守的良知

这个世界，托钵僧人和托着江山的巨人

他们承受着同样的重量

怀疑小米就是虫卵，不然米虫从哪里来

我说扔到垃圾桶吧，而你

偏要铺到窗台外面

卵还在孵化，虫还在生长和羽化

有几种鸟儿前来享用。这是一桌

荤素搭配的盛宴

天色还早，你却把厚厚的窗帘合上

轻易隔开了，窗内外的

幸福生活

孙女儿的玩具和故事书堆满墙角

玩耍时，她撅着小屁股

一件件地翻腾，一件件地

扔向远处

孩子啊，你才多大，就有

翻不完的过去

你看我，积攒了六十年的旧时光

轻易不敢翻动

我真怕，翻深了，旧伤口

会碰出血来

选一片树叶，把日子放进去

跟随季节的脚步变黄、飘飞，析出黄金

寻一条小溪，把僧衣放进去

濯洗半生风尘，露出一副恬淡的灵魂

找一朵白云，把脚印放进去

历经飘荡、聚散，化作细雨重回人间

截一段雁鸣，把双翼放进去

掠过日渐苍凉的北方，投奔一方希望

养一堆文字，把乡愁放进去

做一个牧羊人，把它们赶上浅秋的山梁

秋天正在我的山乡成熟

长夜中，母亲的白发结满霜花

山路，蛇一样飞翔

每一个草叶都瞪着亮晶晶的眼睛

每一段行程都带着喘息

每一次转弯都是提升

每一座孤坟，都住着一个庄稼人的灵魂

停一停吧，道一声安好

不问他是谁

多轻贱的人，倒下了，山也会

垫高三尺

大哥没钱治病，只能躺在炕上等

灯油一点点耗尽

中医每次给他把脉，他都要问：

“兄弟，还有几天？”

推门的北风和第一场雪，也在等

一小块坡地忍着不冻

中医给他点一支烟，又帮他熄灭烟头

蜷缩在破被里的人，棉絮一样可燃

它是一条长长的拉链

白天拉开阳光，夜晚缝合星空

它是插在大地的两行秧苗

月光下的水田泛起疯狂的蛙鸣

它是深山空谷的一排琴键

飞旋的车轮把它奏响

它也会喊疼，也会疲乏，却不会

躲闪滚滚而来的冲动

我们的每一次出发，都有两条钢轨

提前到达终点

老家带来两碗扁豆

这种产量很低的杂粮，多年没吃到了

两碗，好大一块山坡地

春种时，手心要起两三个血泡

秋收时，还要双膝跪地

用好几个血口子

来换

晚年的母亲，时常在我和哥哥家走动

不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我姐姐的照片

另一样是老衣

独自在房间时，她会把它们摆出来

摸着照片哭哭

摸着老衣哭哭

那身老衣，是姐姐在世时缝的

母亲哭时，房间的光线会暗下来

再晴朗的天空，都会有暴雨突降的惊心

我确信，姐姐会以这种方式

回到母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