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座】三姑◎王兴业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1-29 11:39:43




按:王兴业,我的老哥们、老同学,讲哥们比讲同学要早,所以更亲更近。这人,活的很精彩,事儿做的很精彩,文章也写的很精彩。有料时想是一碗一嚼满嘴流油的红烧肉。没有料,也是一锅热的烫嘴的小米粥。今天《缘槐小筑》刊了他的《三姑》,只有王兴业这样的侄子,才会有这样的三姑。


(李尔山)

                          


三姑


三姑年长父亲几岁,和父亲一样没有上过学,半个大字不识。长着一双男人般的大脚,说话声音瓮声瓮气,加上男人般的心底与胆略,再加上嫁到山上,天天以莜麦山药蛋为食,自然便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性格,一副女汉子的豪迈形象。儿时奶奶按不住她,缠住的脚让她扯开了,脚大胆也大,乡下野孩子一个,没人敢欺负她。父亲被人欺负,三姑过去,几个臭小子远远地便逃之夭夭。别人种痘,家里没人给她种,六七岁出水痘,人虽没死,但落下一脸痘疤。脸难看了,免疫力却强了,饥寒交迫,反倒成就了她山一般坚强的身板。方圆十里八里没人娶她,山上姑夫却独具慧眼看对了三姑的硬身板,不还价,一口袋筱麦,半口袋碗豆,还有两口袋山药蛋,三姑被三姑夫用骡子轿驼到山上成了亲。几年功夫,先后生下大二三四表兄,四个齐楞楞的硬梆汉子。三姑认命,没几年,便随乡入俗,嫁鸡随鸡,口音也成了山里的口音,去哪儿不叫去哪儿叫ken哪儿,成为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几十里山路在她的大脚下,如履平地,或上山或入川,不输给任何男人女人。从进门那天起,三姑义无反顾挑起了养家糊口的千斤重担。从她家的那条山沟出发,背上几十斤重的山货,领着幼小的几个表兄,身不颤气不喘,把山货扔进县城南街杂货铺,两个小伙计生生的抬不起来。三姑拿过水瓢,咕咕咕一顿狂饮,半桶水见了底。阳婆落时,三姑把山货钱装进红腰兜,重新系好红裤带,领着表兄,出了南门,淌过南河湾,径直向娘家走去。

 

    

三姑从山上回到了娘家,自然大大方方地住进了我家。母亲虽从心里不大喜欢这个地地道道的山汉姐姐,嫌她不洗脚,脚臭,嫌她不用毛巾擦脸,拿起锅台上的洗碗布往脸上抹几下便算是洗了脸。山上缺水,人和牲口都吃村口的塘里水,干旱时,三姑要用驴驮水,走十五里山路才驮回两篓水,水贵如油。也许是被三姑的真诚与率直感染,三姑进了门,母亲赶紧跳下地,一边咯嗽,一边生火烧水,忙活着做起饭来。父亲从地里回来,见了久别的三姑,赶紧抹去眼角的泪水,满脸的幸福漾了出来,几颗兴奋时才裸露的牙,歪歪邪邪地挂在脸上,.简单的几句寒喧过后,憨憨地一笑,然后不露声色地把面升子顺手塞入棉袄,快步地向邻居家走去,不一会儿,半升子装满的白面倒进面盆,捋起袖子和起白面来,面盆有节奏地在炕席上腾腾作响。随后麻利的干起面条来。不一会功夫,白面条摆满了半个土炕。那时候村里每户分上一二十斤麦子一蓝瓶油,家中存白面的人家不多,只有几户女儿女婿在城里工作的人家有时留上一些,父亲自然心知肚明。也不知跑了几家,才凑够了那一盆子白面。母亲把瓮角圪捞的大蓝瓶提出来,抹去厚厚的灰尘,倒出一股黄灿灿的胡麻油,进入大铁锅,锅里一会儿升起一团浓浓的油烟,等花椒,葱花,贼麦花下锅,半盆子山药条入锅,贫瘠的房间里立刻被油烟散发的香气充满,并快速地向全村曼延。.我肚里的馋虫再也忍不住地从喉咙里爬出来,哈拉子收不住地滴出下巴。母亲疼爱地看着我,用手抹了一下大兰瓶的口沿,几滴葫麻油随着母亲的手指进入我的口中,香气包围了我的全身。三姑用鞭杆般粗细的手指扠着我,高高地把我扔向空中,再重重地揽入怀中,用男人般的大嘴狂吻起我来。顺手把腰兜里的一把大豆装进我的衣兜,当然里边伴有一个白得耀眼的五分硬币。邻居家的几个发小,撩起门帘进入屋内,惊诧地望着我和这个男人般的女人,似乎要从她满脸的麻子坑里看出一些别样的文章来。三姑的到来,给我带来了盼望已久的炒蚕豆,炒豌豆,还有那顿土豆占了半壁江山的白面条,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记的美餐,仿佛在半个世纪之后,时至今日余香似乎还留在口中。晚上三姑不管母亲的脸色,把我揽入怀中,我在三姑暖嗳的身躯中甜甜地进入梦乡。那夜父亲全无睡意,和三姑聊了半夜,直到三姑如雷的鼾声响起,他才开始躺下。母亲捂着鼻子脱去三姑脚上的鞋和袜子,用湿毛巾擦了三姑的脸和脚,却没有止住三姑的鼾声,她太累了,这个山一般的女人进入了娘家的梦乡。

 

  

八国联军攻入京城那年,爷爷像许多乡下人一样禁不住洋烟的诱惑,开始种鸦片,割洋烟。并无休止地抽起鸦片,家道一天天败落下来,终至无法收拾,四十几岁的爷爷在贫穷与羞耻中倒下再没有起来。爷爷的故事成为村里人的笑柄。父亲八岁到姨姨家拦牛放羊,混口饭吃,十六岁当长工,成为一流的种田把式。:三姑十几岁就远嫁北山上的杨家圪台。三姑父是个吼子,半口气,没等大表兄长大成人娶过女人便撒手人宸。三姑挑起了养活全家的重担。姑夫病重那几年,她背起男人,步行十几里山路,到下木角老中医那里瞧病。老中医看此情景,动了侧隐之心,只收药钱,救死扶伤,让三姑感动万分,逢人便讲老中医的恩德。姑夫死后,三姑用一副铁肩膀和大脚板,扛起了家庭重担。那孔老旧的窑洞里,三姑带着四个表兄,顽强地与命运抗争。窑洞里没有哭泣与悲伤,有着五个人吃了一顿饱饭之后消失不掉的欢声笑语。大表兄长到十五六岁,三姑起早贪黑,从几里外的山沟里背石头,两年下来,砌起了三孔展活活的石宣窑。安起门窗时,大表嫂娶进门来。二表兄腿有残疾,一生末娶,三表兄从甘肃引回个女人,四表兄当兵回来娶了一个如花的四表嫂。那以后姑姑照样背着东西步行五十多里从山上下来,在我家住上几日,再从城里买上或从我家拿上几个十斤重的茴子白背回山去。一冬天几大缸咸莱,全靠三姑和表兄们的脊背装满。三姑和母亲的话题不多,和我有讲不完的故事。她讲山里的故事,讲山里男人女人的故事。我特别爱听她与几只狼周旋时的勇气和智慧。她说人怕狼,狼也怕人。你硬,它就退了去。她说在山上被狼吃去的小孩大人经常发生。她手中那根白蜡木杆,爬山时当拐棍,关键时刻当作武器,狼不敢近身,她背着东西,径直走回家,狼悻悻退去。三姑是我幼小心灵里天不怕地不怕鬼神都不怕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上学了,背着书包回家,一边拉风箱,一边看着书,三姑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让我把书里的字念给她听。并要求扡她的名字王翠珍工工整整地写出来,自已不厌其繁地用手比划起来。她说当年咱们村有个私塾房,她偷偷在窗户外背会了赵钱孙李,周武郑王,其他几个字不会写,但学会了王字怎么写。我给她讲水浒,讲西遊记,讲狠牙山五壮土,她听得入了迷。回到山里,她逢人便夸这个认得许多字肢膊上挂着两道杠当了学生官的侄子。三姑说,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送几个表兄去上学。最小的四表兄到十几里公社的小学上了几年学,读高小时离家太远只好退学。三姑悔青了肠子。

 

    

上了初中,我在城里住校。有一天在教室里下课铃声一响,我出了教室才看见三姑背着篓子站在我面前。她把一把大豆装进我兜里,转身就走了,说我赶紧回呀,太晚了怕回不去。我望着三姑稀疏的白发,佝偻着的后背,和曰渐沉重的步伐,偷偷地落下泪来。我下决心好好学习,长大了孝敬我的三姑。遗憾地是,她没有等到我孝敬她的那一天。在我初二那年,她黙然离开了世界,并永远地埋在深山里。三姑活着时,一直想让我跟她上山住几日,我也高兴地跃跃欲试。但被父母坚决地制止了。母亲怕我不安全,父亲怕我误了学业。父亲一到冬天,趁农闲在三姑家一住就是一冬。我怀念我大山一样的三姑,永远,永远。




作者兴业

含泪作于正月卄五日

这一日是老添仓,是父亲的生日,三姑的生日是哪一天我不知道。想父亲的时候,也想我的三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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