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周读懂《红楼梦》| 贾惜春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6-19 13:5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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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周读懂《红楼梦》

第二周



(六)金陵十二钗之贾惜春


对明清四大名著的研究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误读,《红楼梦》(曹雪芹、高鹗著,脂砚斋、王希廉点评《红楼梦》,中华书局2006年第1版。本文所引文本文字均出自该版本,文中只点明回目,不作一一标注)尤甚。误读涉及人物、情节、旨趣、作意及作品细节。贾府四千金之一的惜春就是长期以来被误读的人物形象之一。


王国维认为:“此书中真正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这确属精识之解。《红楼梦》从头至尾贯穿着曹雪芹的“色空”观。贾宝玉是贾府公子,他是在“造历幻缘”亲身经历现实尘世和内心世界的重重磨难之后不得已的出家;贾惜春是贾府四大千金之一,她冰清玉洁,自幼便具慧根佛性,后与翠拢庵的妙玉引为同调拜其为师,最终饭依佛门。她的出家显然是出于主动和自觉。贾府一贵府公子和一千金小姐都有着惊人相似的出家结局,这样的艺术设计必然寄寓着作家自己的一番深意,也直接关涉着作家的“色空”观念和宿命意识。那么,同为具有相同结局的贾府公子与千金,为什么宝玉形象及其出家被人们深挖细究,而惜春形象不但被冷落了两个多世纪,而且还被一些红学家曲解,甚至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红花还须绿叶扶。按照一般的阅读心理和习惯,读者总是热衷于关注“红花”式的人物,而对于“绿叶”式的角色往往漠然视之,甚至视而不见,这势必导致这样的角色成为文学解读和评论的盲点。殊不知,这种偏爱式的文学接受与解读悖反了生活、艺术的辩证法,也必将影响对文本全面、客观、准确的解评。同理,受这种偏嗜阅心理的影响,人们在评价惜春形象时,也陷入了这种悖谬之中而又不自知。因此,在红学家们稍带式的评价背后,惜春则成了性格孤僻,才能平平,凄然出家这样一位“黯淡人物”。研究发现,以往研究者对于惜春的评价,既有对惜春的误读,更有对曹公塑造这一人物形象寓意的曲解。“纵然是强作解人,依然希望尽可能回归文本,采用无罪推定的方式来相对公平地讨论红楼人物和事件。”基此,本文将从惜春的性格特征、她在作品叙事中的作用以及作家设置这一人物的真正用意等方面对这一形象做一番新解,企盼对读者解读《红楼梦》人物形象及探究作品主题与曹公创作匠意提供有益启悟。



惜春真面目:暖香坞中并非住着“冷心人” 


曹公在《红楼梦》人物回目的拟制表中对惜春的评价是“孤介”(第七十四回),此外,在作品第七十五回中通过探春之口说惜春“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她的。”孤介即耿直方正,不随流俗。陶渊明有诗句:“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戊申岁六月中遇火》)“孤介”即指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但是这个词用在惜春身上却变成了孤僻冷漠。王昆仑就将惜春的性格定位为“孤冷”,蔡义江说这是惜春“典型的利己主义世界观的表现”。两位红学大家的解读既与“孤介”一词的涵义不大符合,而且也未加精审曹公塑造这一形象的本意和深意。大多数读者对惜春的认识定性都拘执于第七十四回对她撵走入画一事的叙写上。贾府抄检大观园时,王熙凤等人在惜春的丫鬓入画的箱中寻出男人的靴袜,经查这些东西都是贾珍赏给入画哥哥的,入画只是暂时替他哥哥收着。王熙凤和尤氏都认为入画的行为可以原谅,但是面对入画的苦苦哀求和众人的好言相劝,她不但没有留下入画,反而力逼着尤氏将其带走,并称:“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或许因为这点,让评论者对她产生自私、冷酷的印象,评价于是就定性于一个“冷”字。然而真相并非如此,惜春的“孤介”是为了保持耿直方正,不同流合污,她的“冷”只是她不断追求洁的幌子,更是愤世的表现,即发泄对贾府抄检粗暴之举的愤懑之情。再者,她撵走入画是因为“这些姐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你这一去了,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干净”,所以还不如撵走干净,免得大家整天对她流长非短。这其中何尝没有设身处地为入画处境考虑的意思,这又与自私冷漠有何相干?因此,在入画去留的问题上,惜春看似无情却有情。所以她“洁”的性格导致了她外表的冷,她身陷“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万劫不复的漩涡中心,横而不流,独立不迁,努力欲作一个身心洁净之人,在这一点上,她恰与孤高的黛玉、孤洁的妙玉形成独特的对应关系。研究界为何还要强加给她“孤僻冷漠”的罪名,让她去承担心冷、口冷、心狠、口狠的骂名呢?其实,惜春的“冷”、“无情”,在笔者看来是一种超脱世俗、不染功利得失的高古之情,即李白“永结无情游,相期邀云汉”(《月下独钓》其一)中的“无情”,读者不应该以世俗的眼光去看待。忍痛撵走入画,自己背负骂名,事实上却是真正为入画着想—给她一条真正的生路,让她去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这就是惜春的“无情“之情。    


和宝玉一样,惜春也是一个渴望爱而且有大爱的人,只不过她表现的更内敛、更冷静罢了。在贾府中,她悟守遗世独立、自尊自爱的人生信条,所以在她“冷”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一颗滚烫炽热的心。作品第四十回写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因刘姥姥一个搞笑惹得众人大笑不止,这时“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揉肠子”。当老太太怀里拥着她挚爱的宝玉和黛玉逗乐之时,年幼的惜春何尝不需要有人关爱她。就在此处,她第一次像个孩子毫不遮掩地向奶妈要那双温暖的手。如果惜春心冷,那么深谙世事的她就不会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奶妈做出如此举动。她面孔虽冷,心却是热的,所以仅凭外表的冷并不能给一个人完全定性。《红楼梦》中以“冷”为名的人物除了惜春(“冷面人”)之外,还有薛宝钗(“冷香丸”)、柳湘莲(“冷二郎”)。他们均是曹公满怀深情塑造的“美的人物”,是冷与热的对立统一体,而“冷”只是其外在气质而已。在一百零九回中,贾府被抄,整个大观园一幅戚惨衰败的景象。妙玉来看老太太,见到惜春时便问道:“四姑娘为何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其实,惜春绝非为画大观园而消得人憔悴,当她看着自己最亲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整个贾府一天天衰败下去,她当然会痛惜,这足以证明她渴望爱、心存爱,并且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和她所赖以生存的家族。更何况,她“画大观园”又何尝不是一次对大观园的冷静反省和对众女儿人生的一次感悟之举呢?   


可见,暖香坞中并非住着一位“冷心人”。


方外视角:作家的另一双眼睛 


人物视角叙事是中国古代小说常用的叙事手段。从唐人传奇到《聊斋志异》,从《》到《红楼梦》,这一叙事手段运用不断趋于纯熟,尤其自《红楼梦》一出,传统的思想和手法都被打破了。曹雪芹更是一位熟谙人物视角叙事的大师,他将这一叙事艺术发挥到了淋漓尽致。马瑞芳在《红楼故事及文本写作》一文中指出:“曹雪芹善于使用人物视角叙事,喜欢交换视角,但目标始终围绕着贾宝玉和贾府盛衰。《红楼梦》的人物视角叙事既考究又华丽。站在叙事视角的人物一定有特别深刻的叙事角度。他(或她)和所叙之事或人又肯定有重要关系。”而且“每个情节都有一个主要的人物叙事视角,一丝不乱又一丝不苟”。曹公创作《红楼梦》时,在书中安插了很多内视角和外视角:外事角则如刘姥姥,她以一个乡野农妇的身份为读者描述着她眼中的贾府兴衰;内视角则有贾惜春、冷子兴等。贾、冷这两人又分别为“方内视角”和“方外视角”。冷子兴是以世俗之人的眼光替作家描述贾府兴衰,而惜春是以方外之人对尘世的理解和感悟为读者昭示着大观园的一幕幕。


一粒沙里见世界,细微之处见真知。在作品第七十回中,周瑞家的替薛姨妈给惜春送花时,她正和小尼姑智能儿玩,当周瑞家的问及智能儿:“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回答不出来。这时,惜春却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她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她师父咕噜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成日守在师父身边的尼姑不知道庙里的香供月例,而惜春却说的头头是道,这更见出惜春并非冷漠孤僻,不近人情,不理世事的冷心人。惜春虽然年龄小,但她却以旁观者的身份心思镇密地观察者大观园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她虽然不管事,可她却以一颗聪慧的心看出了其他人不了解的门道。    


惜春不仅是参透荣华尽空的“虚花悟”,而且和宝玉一样,她也是贾府上下兴衰荣辱的见证人。置身贾府之中,她看到了太多不愿看到的东西:宁国府的乌烟瘴气,贾珍父子的荒淫奢靡,儿孙守孝期间却聚众赌博;荣国府内紧外松,贾赦诱逼母蟀鸳鸯做妾,贾琏放浪,尤三姐抱恨含宽而死等等。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长”,明知自己朝不保夕,于是忍痛撵走入画,留给他人对自己“心冷嘴冷”的误解。作家正是凭借惜春的一双“冷眼”,让读者认识了大观园千红万艳“落红成阵”、归休薄命的大悲剧,了解了贾府“家亡人散”、荣华成空的兴衰史。红学家们常钦叹《红楼梦》艺术手法全出独创、堪称绝特,真是一点不假。所以,对曹公精心设置惜春这一方外视角的匠心和作意,读者真的不可小觑。    


综上可见,惜春乃是作家特地设置在作品中的一个“视角”,亦即作家的一双方外视方内的眼睛。因此,解读《红楼梦》之旨,若失去了作家精心设置的惜春这一人物形象,至少是失去了一双“慧眼”。

87版《红楼梦》剧照 · 贾惜春(胡泽红饰)

 
 

新版《红楼梦》剧照 · 贾惜春(徐飒饰)


惜春出家:强化并丰富作品“色空”主题 


接下来,就惜春出家问题略抒己见。    


《红楼梦》是一部奇书。不止因它是千古绝唱的“世情书”、“百科全书”、“悲剧中的悲剧”,而且还因它是谈无说有、寓真于假的象征小说,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启蒙书—一个美仑美灸,堪称奇绝的“寓言”。人物出家,就是其中的一个非常有趣而又极具寓意性的大关目。用曹雪芹的话说,即“说来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红学大师周汝昌告诫读者:“读《红楼梦》,‘一目十行’不是个好办法,定须细谙,方能解味”,真是至言。    


人物出家,既是《红楼梦》情节构成的重要内容之一,也是作品整体寓言体系中的一个子系统。曹公怀着深挚的情感和真切的体验,既写了入世的耽溺,又写了出世的向往,写出了沉溺痛苦的人生真相和解脱的共同向往。除写宝玉出家的命运结局外,作品还写到甄士隐、柳湘莲、妙玉、惜春等人物的出家,这些人物出世的情节如同颜色各异的丝线,并与宝玉这一核心人物主线交织在一起,遂结成一条七彩长线,共同演绎并丰富和深化着作品的主题。关于宝玉等四位人物的出家,学界关注较多,见解颇丰,而对于惜春出家人们显然关注不够,故而至今尚未出现精细的解读与独到的创见,而且,截至目前还没有研究者将其与作品的主旨或曹公的艺术匠心联系起来进行思考。从整部作品看,《红楼梦》是在阐释由好到了、由色到空的主题思想。《好了歌》就是对人生悲剧的注解。“贯穿在《好了歌》里的的中心思想是‘变’。荣与辱、升与沉、生与死都在急剧变化中。”曹雪芹的家世及其由盛到衰的遭际,使他深切、沉痛地体会到了人生的幻空和世事的变幻无常,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封建贵族家庭不可挽回的颓败之势。《红楼梦》与其说是作家创造出来的东西,不如说是人类祖先埋在作家心中的“种子”经其孕育而成。作家将自己的亲身经历赋予作品中的人类原型身上,并借其表达自己的意旨。贾宝玉是曹公在作品中所造的人类原型,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作家强烈的倾向性,他替作家演绎着整部作品的主旨,而担负这一主旨的人物还有一直被人们所忽略的贾惜春。和宝玉一样,惜春出家无疑也是一个“寓言”。认为,一切事物的现象只有他各自的因和缘而没有实在的自体,名“空”。以有质碍、可变坏之法,名“色”。即把属于物质领域的称为“色”,精神领域的称为“心”。从惜春对妙玉的认同亲和、对佛理教义的悟性兴趣以及她作为方外人对尘世的取舍可知,她是真的看破了,也顿悟了。物质的“色”已经对她无任何吸引力,取而代之的是“独卧青灯古佛旁”。在置身方外的惜春看来,浮华人世一如镜花水月,不过是春梦秋云,亦即不过是“红楼一梦”罢了。所以说她选择出家并非沉入了漆黑之海,“她的看透看空并不是消极,更不是沉沦,看透看空是如《好了歌》所暗示的把功名财富看破看穿,一旦看穿,再活下去,就无世俗重担而活的更自由,更积极,更有力量”。惜春的出家,恰恰关乎《红楼梦》的“色空”主题。据此推断,曹公写惜春出家又何尝不是对作品借宝玉演绎“色空”这一主题的巧妙补充、衬托和有力支撑呢?曹公艺术匠心之高妙于此又可见一斑。    


有对文本的误读,就会有对文本的重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笔者撰写此文,其中就含有重新解读曹公寄寓在惜春这一人物身上的“其中味”之意。所以,尽管惜春被红学家冷落了两个多世纪,但是曹公设置这一人物的用意是毋庸置疑的。作为读者,对此不可不细谙深究。事实上,惜春这一形象犹如作家手中的一柄魔杖,照亮了贾府上下的诸般色相和各样情态,并极大地开拓了作品的生活容量和思维空间;而惜春形象本身亦由此获得了独有的风采和魅力。她“冷”,是因为她遗世孤介、冰雪聪明;她不仅是曹公精心塑造的一个艺术形象,而且更是曹公特意设置在作品中的一个“方外视角”;同时,她的出家情节,丰富、深化了作品的主题,并与宝玉的出家形成别有意趣的互衬互补关系,共同担负着支撑和表现作品主题思想的功用。总之,惜春在《红楼梦》中不是一个所谓的“否定性形象”和“多余人”,而是一个担负着昭示作品主题、彰显作家艺术匠心特殊使命的关键性角色;她不只是“独卧青灯古佛旁”的女尼,而且还是红楼大观园“千红”“万艳”中一朵令人刮目相看的奇葩。以上就是笔者刮目看惜春所获得的一点管窥之见,以此见教于方家。




知识来源

安建军. 暖香坞中悟虚花——重读贾惜春形象[J]. 甘肃联合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05):45-50.


说明


【爱文化 · 阅名著】是CNKI中小学推出的春季传统文化系列阅读活动。活动自3月6日起每周推出一个主题的名著导读文章,让中小学生在阅读名著原文的基础上多角度地深度理解著作的思想内涵和艺术价值。

中国知网带你6周读懂《红楼梦》

本文转自CNKI中小学知识服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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