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的玉帛时光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4-14 07:24:42

    

   
   这是我第三次进河西。

    公路像插在戈壁滩里的匕首,蓄满了阳刚的力量。炽烈的阳光铺满灰色的土地,泛出耀眼的白光。我能记得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干涸,凄凉,连新生的建筑物都充溢着河西塞外的气息。
    流年匆匆,恍然间一年将逝。收到武威电视台总监徐永盛就去年盛夏河西考察行纪刻录的《玉帛之路》,一幕幕情景还原在屏幕上。
    许久不见,依稀记得那双大眼睛与人直视时不闪烁,充满了坦荡与真诚,兢兢业业做媒体,闲暇之余写文字。交往这段时间,只看出他热情豪迈,话语中武威俗语极多,每每道出大实话。但不知道,他文辞优美,情感细腻——或许,这才是他最本真的面目。
     徐兄带领的团队先后曾创作过八集电视纪录片《大漠·长河》、六集电视纪录片《2012·春在民勤》,及《千古绝唱西凉乐》、《那山,那佛,那宝卷》、《谷水之恋》、《下山入川》等20多部纪录片,获奖无数,有些作品曾在美国国际卫视播出。
    河西走廊,这条被记载于《山海经》、《穆天子传》“向西部游历”的传统文化长廊,独特的地貌文化滋养出特有的文化类型。齐家、沙井、四坝、火烧沟、辛店、马厂等和而不同的文化在此保留着丰富的历史遗存,自东向西传播的彩陶与自西向东而来的青铜,在此交汇碰撞,展现了河西走廊连接中原与西域的重要作用。


    纪录片《玉帛之路》共四集,集60分钟,总时长为240分钟,落脚于早于丝绸之路2000多年的玉石之路,分别以《玉出昆冈》、《驿路寻玉》、《玉振金声》与《玉耀陇原》为主题,以“中国玉帛之路暨齐家文化考察活动”这一“现实事实”的客观记录,以文物为具体依托,展现了甘肃河西走廊史前丰富多样的文化类型。
   《玉出昆冈》以史前大传统的神话观为深渊的背景,从2014年7月12日玉帛之路考察任务谈起,穿插讲述了丝绸之路概念遮蔽的史前文明渊源,拉长了丝绸之路概念的时间跨度。我自2012年起开始接触叶舒宪先生提出的“玉石之路”概念,数次聆听学习先生的专题讲座,跟随先生下田野考察史前文化,对其提出的“大传统”有了渐深的认识与体会。马克思·韦伯说,“社会科学的最终目的不是追逐新观点和新概念的建构,而是致力于具体历史联系的文化意义。”先生借助“玉石之路”的概念,旨在寻觅隐藏在华夏文明基础层次中的文化价值观之原型,寻求华夏文明共同的文化基因。

   齐家文化玉器出现在河西走廊的皇娘娘台,一路往西,再也少见玉礼器踪迹。玉帛之路考察组成员、从事新疆考古二十余年的刘学堂教授说,“我在新疆考古这么多年,从没有找到一件成型的玉器,新疆有高品质的玉矿,为什么不生产玉器?”他认为,新石器时期玉器多为礼器,祭天礼地是独特的神话仪式。而西域游牧民族祭祀天地时建造天坛的手段与玉石崇拜显然不同,在不同的文化圈的背景下,展现了不同的文化风貌。河西走廊连接中原与西域,此地出土的文化遗存展现了西域与中原文化的交流与碰撞,静止的文物诉说着活态的文化融合,这里是连接不同文化间的特殊通道。徐新建教授曾说,“文化是走出来的,族群与文明是在互动中孕育的,人类向往超越边界。”现代的河西走廊,笔直的现代化道路上来往着大量重型的运输工具,沿途林立的遗址开启窗口,“让时光来回穿行”。
    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向西,直抵瓜州,穿越扁都口来到湟水流域,《驿路寻玉》立足甘青大地,走过史前古道上的一个个文化驿站,寻找“玉教”文化的深邃基因。沿途驿站,大多分布于戈壁沙漠间,徒步已然不易,纪录片团队的摄影师冯旭文与何成裕提着笨重的摄影机,奔波在考察团队员的左右,抓拍难得的瞬间。夕阳下戈壁滩上渐行渐远的身影,地上孤单爬行的甲壳虫,沿途烈日曝晒下的砂砾,扬长而去的车辆扬起的尾尘,大头山上低头寻觅的瞬间,田野里西瓜大饼为午餐的经历,这些考察团成员忽略的小细节,在摄影师敏锐的镜头下再现出来,令人更加怀念这段重走玉帛之路的岁月。


    纵然三大齐家文化遗址,两个已永远沉睡在刘家峡水电站之下,皇娘娘台遗址也在日益逼进的城市化进程中掩埋在钢筋水泥中。沿途静默在博物馆中的遗存玉器,遗址上俯拾即是的残碎陶片,依稀讲述着四千多年前的历史,寻着这一路的辛劳,玉帛驿路上的文化类型逐渐清晰起来。玉帛之路考察策划者、作家冯玉雷说,“这些文化遗存就像一艘古船,停泊在4000年前的历史港湾中。”穿越千年的玉帛之行,在隽永的镜头下,一一再现。
     易华研究员长期研究青铜之路,刘学堂教授研究彩陶的西行之路,认为彩陶的源流是研究史前历史的中心环节,四坝是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的交汇点,《玉振金声》中详细谈到了二人的学术研究观点。在和田美玉西玉东输的年代之后,青铜一路自西向东传播而来,沿着同样的道路入主中原,形成了青铜时代。兴盛于黄河流域的彩陶文明,在马家窑时期就越过乌鞘岭,对河西走廊的文化进行整合后,一路继续往西,穿越河西西部,一直走到了东天山的黑戈壁,在伊犁河谷走廊再度发育,结束于七河流域。双向的文化交流与当地文化相互渗透,形成了河西诸种独特的文化类型。漫步这条传播之路,县级博物馆里陈列的展品并不多,但是能清晰的感受到文化在此交流的痕迹。行走一路,在学者们的讲述下,我们置身于历史之外,仿佛能看到沿着河西走廊,文化地理上的空间转型,以及生生不息的传递经历。《玉帛之路》纪录片在大型历史题材纪录片《河西走廊》播出不久后问世,技术、设备远不如国家级的摄影那般细致完美,但是它通过实实在在的脚步行走,通过考古发掘、文献梳理及亲历行走与田野图像,重新展现出作为丝路腹地的河西走廊数千年的立体片段,在现代世界里留下了可叙说的余音。


   十年辛苦为齐家。这片贫瘠的土地,苍凉荒芜,民间俗语有“晒死蛤蟆”的说法。却因了这四千年前烁烁光华的齐家美玉,“玉耀陇原”。叶舒宪先生说,“齐家美玉文化于黄河上游,波及黄河中游,直接影响到后来的夏商周文化。”自2005年走进甘肃,他痴迷于西北史前文化,八入甘肃,提出了“玉出马二岗”的说法,即甘肃马衔山、马鬃山玉矿的发现或许可以佐证西玉东输从“一源一路”到“多源多路”的认识。
    在“专业主义”情结的引导下,观众对纪录片的审视带有一种不自觉的傲慢与挑剔。这部四集纪录片选择了十五天的玉帛考察这一微小入口,以小见大,跨越式地拉开了史前四千多年的文明跨度。以甘肃河西为文化背景,梳理出玉石之路、青铜之路、彩陶之路等文化概念,用实物例证出专家学者的理论构想。没有拿到碟片之前,我常想,如何建构这240分钟的文化框架,如何描述这一路的所感所获,需要编导具备宏大的架构能力。


    纪录片属于大众文化的范畴。史前文化时空跨域幅度较大,包含的文化信息庞杂交错,如何让没有任何准备、积累的大众在短暂的时间内应付或者感受奥妙、多样、悠久、深刻的史前文化,唤起观众的集体无意识,纪录片的拍摄与制作则需要以敏锐的“耳目”功能发掘有效信息,重构现实叙述与历史背景的关系,带领无专业储备的观众实现对史前文化的间接感知,将重要的文化信息迅速传递在受众面前。

   徐永盛及团队在此处处理得极为巧妙,甚至有点狡黠,他借助切割7月24日一晚的专家采访视频,串联起大甘肃文化的文明脉络,就此填加细枝末节,以文字、声音、图像来处理庞杂的信息,巧妙地抓住“行走”这一核心问题,将文化语境与现实考察紧密结合起来。河西、湟水流域地处文化融合地带,文化类型众多,如若试图把复杂多类的文化类型一一展示显然是奢侈的梦想。作为参与者,或者讲述者,只能抓住齐家文化的传播与影响来考察文化类型的相互融合,借此揭示史前文化线路传播的深层联系。


     当然,《玉帛之路》纪录片除了再现史前文化传播脉络的同时,携带着意义本身。它将所有的受众带入了纪录片展现的当下语境中,它不再是对《玉帛之路》之田野考察的回顾,不再是甘肃史前文化的讲述与整理,不再是一个封闭的想象空间,而摇身一变成为一台社会性极强的广义文本,不同的观众对其解读的程度与角度皆不相同,存有差异。每个人在各自的阅历与理解里感受着不同的体验,社会身份转化为不同层次的文化身份,就有了不同角度的体验与感受。有一种现象是,当纪录片以讲述故事的形式展现出来时,观众容易被故事情节渲染的动人景观所吸引,而《玉帛之路》这种纯文化的纪录片展示,则需要用具体的文物来讲述故事,而这文物无法上手,永远站立在巨大的橱窗对面,这对“小我”之外的主观吸引显然不如再现故事情节来得痛快,这便是《玉帛之路》播出后影响力不及故事性较强的《河西走廊》的原因之一。
     收官之日倍思亲。作为玉帛考察的队员之一,难免有护短之嫌,然而,四千年岁月沧桑,玉华已逝,历史间几分神气尚存。俩时辰娓娓道来,古今穿越,屏幕上友人笑容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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