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杰‖郑宋大队那台大戏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5-05 12:22:05


作者简介
西堃,本名郭永杰,男,1969年生,天水市商务局职工,1990年以来先后在《天水文学》、《红柳》、《诗歌报月刊》、《飞天》、《小小说月刊》、《百花园》、《文学》、《章回小说》、《延河》、《长篇小说》、《延安文学》、《文学报》、《中国文化报》、《经济日报》、《甘肃日报》、《甘肃经济日报》等数十家报刊上发表小说二十余篇、散文、报告文学、文论百余篇。2011年出版长篇小说《书记》(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2012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暖阳》(九州出版社出版)、散文集《草帽》(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2003年获《飞天》散文征文奖,2005年获《文学》文论征文奖。2012年2月《华商报》就长篇小说《书记》发表专题采访文章。
中国书法研究院艺委会会员。获第一届中韩公务员议员书法大赛佳作奖项等书法奖项。
 


郑宋大队那台大戏
1
寒冷的冬天因为郑宋大队有了大戏,我们不再觉得寒冷。

这大约是一九七七年的春节。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荡着雪花、雪渣滓,茅水河流域肆意横行的寒流,阻止不了我们火热的内心。我们村子里的黑烟歌没意思,二月二前后给册神爷唱的大戏也没有多少情趣。

郑宋有个大戏台,戏台上演出轰轰烈烈的大戏我们爱看极了。郑宋庄子里专门找外村娃娃打架的那些小屁孩我们从心底里还是怕,但是,看他们的大戏更重要。吃过干粮,我们口袋里揣两个蒸馍,成群结队数十人浩浩荡荡爬上截龙山,跃过簸箕湾梁,踢踢腾腾下红土坡,抵达小河子时十分谨慎起来,小心翼翼从宋家庄巷道走过,进戏楼场后在北房廊前安静站立,等待大戏开始。

郑宋以外的村庄,只有文家庄的大小人物可以在这个院子自由走动,彭家庄、水滩坪、李家河、芦子滩、白家沟,和我们北具湾人,都是外人,不得放纵。几个村庄在杨家寺公社的分片中皆属于北河,好多大人相互也认识,他们相安无事,不愉快的事就发生在我们小男孩之间,有那么几个看谁都不顺眼的十一二岁小儿郎,衔着鼻涕,找同龄人打架。

我们对秦腔的爱,对大戏的爱,好象是与生俱来的,北具湾有好几百人在这个院子里,白家沟也有几百人,加上郑宋本村的一千多人,这个当时看起来很大、今天觉得很小的地方就水泄不通了。
 

《小姑贤》,宋九全的鹞婆维妙维肖、栩栩如生。阿婆迫治儿媳妇在农村社会是家常便饭,不同的阿婆有不同的方式,这等人物也是千姿百态,或妖魔,或暴虐,要有尽有。台下阵阵笑声。一个二十多岁的小男子,何以把这个角色演到这种程度?他肯定是用了心的,综合了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各个阿婆的神采,捏在一块,这个人物就丰富多彩了。

接下来,是郑宋秦腔一号人物苏育才的《辕门斩子》。郑宋人不这么说,他们把这出戏叫《大辕门》。不同于灯戏的锁呐先吹出元帅出场的阵势,兵士出场,龙套出场,排班站立,这时台下一片屏气凝神,翘首期待杨延景的八面威风。“尔——嗨”一声先声夺人,头戴帅盔、身穿红蟒、足登高靴的杨元帅,气宇轩昂出场了,兵士拱手,龙套喝套,元帅好不威风啊。

苏育才的声音那个高亢、嘹亮、清脆,谁可匹敌?一通道白:“蠢子不肖,定斩不饶。战鼓咚咚催人魂,蠢子不肖坐辕门,二十四将排班站,定斩宗保振军心……”一字一板,铿锵有力,力呈千钧,有削铁如泥的感觉。

弦乐起,“奴——才——”元帅的声音到檩梁上去了。

拉板胡的是郑宋附中的全科教师、副校长宋健康,板胡的弦给台下的观众一种快要断了的感觉。

太娘的扮演者邵凯老师的父亲,唱得有滋有味。苏育才从“焦赞传、孟良禀,太娘来到”开始,台下就有人吭气学唱了。

“气得我战兢兢怒气怎消”,三个坡度,三个山梁,十个字分三阶唱完,先柔后刚,掘地三尺的力量。台下所有人被震撼了、陶醉了。烟歌里,灯戏中,哪有这般享受?一个在农村已经十分大的四合院内,寒潮被人的气流温暖了,我们不再打冷战,香烟味有些呛鼻。

宋玉兰演穆桂英,聂新明演穆瓜,一庄一谐,台下一片哗然的轻松。此时的杨延景已不再是怒气冲天,先言劝,后对峙,拿毛笔与穆桂英作战,好不热闹。

这一折戏唱两个小时,戏毕,午场就结束了。我们因为相距五六里路,赶快回家吃饭,饭后再来,晚上肯定是全本戏,继续看。

我今天真佩服我们一帮小男孩儿的记性,到我们回家的路上,我们已经大体能够演唱《辕门斩子》了,杨延景的道白、唱词说唱得差不多,我唱杨延景,录珍唱八贤王,我们心想我们北具村也可以唱大戏了。
 

晚上演《铡美案》,樊顺清演陈世美,马XX演秦香莲,宋守堂饰包公。还是我们爱看的好戏。戏没有开演,有一个贼头贼脑的小男孩钻到我们是中间来,压低声音说:“给一支烟,我给你们背一首诗。”我有三分钱一包的“双羊”烟,给他一支,点燃,他笑容满面,眼睛异常明亮,说:“杨延景,吭哼吭,一心想玩穆桂英,焦赞孟良跟得紧,太娘打绞得弄不成”。

我们都笑了,他做了个鬼脸,像打了胜仗一样摇头晃脑地走了。我们都佩服他的聪明,下午唱戏,晚上就编一首诗出来了。后来上郑宋附中,才知道,这首打油诗是成年人编造的,大人比我们会看戏,穆桂英用长翎戏耍公公杨延景一把,他们看在眼里,很是羡慕台上这对男女趣事,便写了这首足以流传若干年的小诗。

几乎所有的秦剧团都演这出戏,也有儿媳妇调戏公公的场景,但数十年下来,只有郑宋人为杨延景、穆桂英写了这么一首可供调侃笑谈的作品,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村庄对秦腔戏曲的一个小小贡献。

第二天接着看,先是《藏舟》,一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子演田育川,一个瘦瘦的女子演胡凤莲,我们没有听出个情趣。第二折《黑叮本》,没唱几句,没电了,舞台上黑乎乎一片,声音也小了很多,观众开始吵嚷,说真是“黑叮本”。电路没有修好,后面的戏我们就没有听出个头绪。晚场《周仁回府》,戏场灯火通明。

那些好打架的小子开始打闹,废纸里包上土灰或雪,相互投掷,戏场一片混乱。到周仁哭墓,院子里安静了下来,舞台上周仁哭得一塌糊涂,台下有人抽泣,我们一群小伙伴都泪水涟涟。一位好心的大伯见状对我们说:那是假的,眼上摸了泪蜡油,远处看上去跟眼泪一样,骗人的。骗人不骗人我们管不了,我们就想哭。

这本戏,我们又记住了一位上好的演员——宋登国,大队医疗站的医生,高挑个头,白白净净的一位中年人。其实,他只有三十岁过一点,还是个年轻人。

到了第三天,我们不再是临近中午时才出发,九十点钟就开拔,这么早去,为的是看他们排戏。我们想看看哪个人是苏育才,哪个是樊顺清。虎林胆子大,去问,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孩说苏育才不排戏,他啥戏都会,不用排。

他还说:那个小个头的白胖子是苏育才的儿子,叫苏高鹏。虎林凑过去套近乎,苏高鹏看了我们一眼,摆摆手,跟他的伙伴玩去了。当时,我们心中好生羡慕苏高鹏,他有这么一位所有人崇拜的会唱戏的老爹。苏先生是四O年生人,其时也是三十开外没几,怎么就会唱这么好的戏呢?

从正月初四,直至正月十七日,我们在郑宋看够了秦腔大戏。苏育才在《辕门斩子》之后又先后演唱了《法门寺》、《游龟山》、《生死牌》、《八件衣》,他成了我们几十个无比热爱秦腔的小不点心中的神。

直到第二年正月十五郑宋耍社虎,我才见到担纲总指挥的苏育才,一脸的笑意,镶着两颗金牙,穿一双军用大头皮暖鞋。四五十人的军队出发后他对旁人说:今天把一车架耽搁了,意思是他应该去山里收割一架子车硬柴回来。我始终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论怎么联想,把他与那个威风凛凛的杨元帅、潇洒飘逸的赵廉、一身正气的况钟联系不起来。

杨家寺公社春节期间有戏曲调演会演,我们不知道,几届都没看上,听说苏育才鹤立鸡群,前几届囊括所有奖项,后来就给他不评了,没有对手。二O一O年八月,我和苏叔一起从返回天水的火车上谈及三十多年前在他们村里看戏的情景,他没有惋惜之情,地区秦剧团他可以进去,微薄的工资活养不了一家人,他没有去,不后悔,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身体健康,儿女们生活都幸福美满,足矣。
 

我建议他挂衣演唱,拍几段视频保留下来,他淡漠地说:“不爱了,没那份激情了。”一路上,先生给我讲了许多戏剧知识,当我把这些点滴常识说给同龄的职业演员时,他们竟然高看我说我是西秦腔研究学者,他们说我知道的他们演了三十年戏不晓得。

天水市近年一直在搞秦腔戏迷票友比赛,我建议苏叔参与一两次,他说那是年轻人的事,他老了,气息不够了,再则,晚辈主政文化部门,不要给他添麻烦。至此,我对苏叔的景仰更加坚实起来。

去年,高鹏回到天水工作,苏叔好象来了兴致,开始在个别自乐班唱几句,他嗓音的高度、清亮,音质的纯净,就是年轻人,就是专业演员,无法媲美。我暗自神伤,他应当是刘易平先生之后饰演杨延景、把《辕门斩子》这个秦腔经典剧目推向一个新阶段的里程碑式的人物,他可以在秦腔舞台上塑造众多须生光辉形象的秦腔大家,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力量就把这个人物安排在了茅水河谷作农民,以种地为生。天生一副绝好的嗓子,一身演戏的秉赋,却没有足够的舞台,或者说星光灿烂的舞台等着他,一念之差,万事皆空。谁之过耶?
 
2
 

郑宋大队这支演出队伍大体有五六十人,能演的本戏二十余本、折子戏三四十折。这等规模,相当于今天一个上好的县剧团。诸如《赵氏孤儿》这样的重戏,他们演出非常成功。生活中大行不顾小谨、躐蹋至极的石彦国,饰演屠岸贾,把这个人物暴戾恣睢表演得淋漓尽致,即是专业院团的一流二花脸,也就演到这个水平,这是老石的天赋,无须添枝加叶、添砖加瓦。

像石彦国这样的演员,这支队伍里还有不少,马兰英的青衣,马小兰的小生、花旦,宋玉兰的刀马旦,聂新民的小丑,攀顺清、宋登国的须生,宋守堂的大净,堪称农村一流演员。

我就结结实实看了那一年郑宋的大戏,从这个村庄里学来的东西在我们小学的教室里无数次上演过,我们一伙七八个男孩子用麻叶、公羊毛做了马鞭,练单叉,抄剧本,买戏剧年画,动员我们村里的书记盖戏台演大戏,以至这一生与秦腔结缘,都是这个村庄这台大戏的教益。

后来,听说他们又排演了《祭灵》、《血泪仇》,所有演员分成了三个团,轮流演出,我的同学宋小芹、马明霞也成了后起之秀。遗憾的是我没有再看过他们的演出。

时光易逝,岁月蹉跎,当年那些风风火火、风流倜傥的年轻人已经老去,但秦腔的火种又回光返照地出现重燃之态,我还想,郑宋的大戏是不是可以再聚首,像七七年那样再火爆一把呢?只要有心人,这个事是可以做的,并且,这次演出可以摄制成视频,永久地保留下来,成为中国秦腔一个小小的注脚,或者说是中国农村秦腔长河中的一排小小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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