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战略思想史:唐朝为什么衰亡?【中国战略思想史第五十九课】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8-01 06:10:00

作者|钮先钟,著名战略思想家、学者

来源|《中国战略思想史》


盛衰关键固在安史之乱,但导致安史之乱又自有其远因,其最主要者即为太宗的征高丽。征高丽之役始自贞观十九年(645 A.D.),到高宗总章元年(668 A.D.)才完全结束,前后长达二十三年之久。虽然终获胜利,但国力消耗极大,实属得不偿失,尤其导致府兵制的破坏,造成人力的缺乏,不仅必须召募胡兵,而更容许胡将得以握掌军权。


高丽距离中国核心地区(关中)较远,不能为中国大患;唐若征讨高丽则确为劳师伐远。不仅路程遥远,而且必须经过辽泽,一到雨季“泥淖二百余里,人马不可通”; [ 注:资治通监卷一九七,唐纪太宗贞观十九年。 ] 兼以“辽左早寒,草枯泉冻,士马难久留”。 [ 注:资治通监卷一九八,唐纪太宗贞观十九年。 ] 在此种情况之下,唐军利在速战速决,但高丽国险民附,善于守城,凡不能守之地皆自动放弃,能守者则坚壁固守。例如唐军围安市时,“城中人坚守不动,三月不能克”, [ 注:旧唐书卷一九九上,高丽传。 ] 于是旷日持久,太宗终以“仓储无几,士卒寒冻,乃诏班师”。 [ 注:同前注。 ]


出师辽东既已无功,唯一途径厥为改由海道进攻,但这必须先取百济(高丽与国)以为基地,而又有赖于新罗之合作。此时新罗已降唐,惟太宗不欲渡海,遂暂停行动。高宗即位,决心改变战略,海陆并进,先平百济,然后终于击败高丽。


太宗英明之主,深通战略,应有理性,不至于好大喜功,然则他为何要劳民伤财,为此不急之务。虽然他曾说:“辽东本中国之地,隋氏四出师而不能得,朕今东征欲为中国报子弟之仇。” [ 注:资治通监卷一九七,唐纪太宗贞观十九年。 ] 但这似乎只是一种宣传号召,而并非战略理由。从战略观点来看,太宗的征高丽似与天可汗制的建立有相当微妙的关系。自建此制之后,中国西北疆即能大致平安,而国威也大张。高丽本不在此体系之内,但恃强经常侵略其邻国新罗(唐之盟邦),后者遂向唐求援。唐若不出兵,膺惩高丽,则势将影响其作为盟主的威望,并间接减弱天可汗制的功效,而使精心设计的集体安全体系受到严重打击。因此,太宗才会决心东征。


但师老无功之后,遂又对唐帝国造成两难问题。若自动放弃,则必然影响威望,引起其他外夷的轻视,于是天可汗制也自难维持。反而言之,若继续增强,最后虽终能获胜,但对国家的实质损失将难以估计。最后,唐太宗及其子高宗还是决心贯彻东征高丽的行动。高丽既服,唐之国威也就达到最高峰,但不幸的后果也接踵而来。


从太宗亲征高丽起,到高宗灭高丽后又在上元一年(675 A.D.)平新罗内乱为止,前后三十年不断用兵于半岛。在新罗乱平后第二年,即高宗仪凤元年,唐自动将安东都护府由平壤撤回辽东,其原因是西北面发生了大变化,。


为维护西北的安全,唐自贞观以来即已部署完整的防御系统:(一)于今甘肃沿河西各郡分置兵府军镇;(二)于今新疆天山北路之迪化,设北庭都护府。并置瀚海、清海等军,于天山南路之库车,设安西都护府,并设焉耆、和阗、龟兹、疏勒四镇;(三)于西旧地之碎叶川建碎叶城扼守国际交通要道。整个系统以北庭、安西二都护府辖区为第一线,而以河西州郡为第二线。其整个战略观念可套用清季左宗棠的说法:“重西域即所以保河西,保河西即所以卫关中。” [ 注:左宗棠之语为“重新疆即所以保蒙古,保蒙古即所以卫京师”。 ] 自太宗到高宗,此种战略对外交战略(即天可汗制)的维持都颇有贡献。

但当唐室把注意力几乎完全投在半岛上之际,西面的吐蕃遂乘机崛起。因此遂不能不自东北撤退。到调露元年(679 A.D.)单于大叛乱发生,东复兴。而西十姓可汗也与吐蕃连兵攻击安西,西域沦陷,于是唐军陷于三面攻击之中,河东、朔方、河西、陇右、剑南都同时告急。唐室决定缩短防线,把安西都护府从龟兹撤退到西州。


武后长寿二年(692 A.D.)王孝杰击败吐蕃,收复安西四镇。于是朝廷由于是否把安西都护府迁回龟兹的问题而引发战略大辩论。从战略思想史的观点来看,这次辩论的内容是很有评述的价值。


以中书令(宰相)狄仁杰为代表。他认为:“今日之土宇过于周汉前朝远矣,若使越荒外以为限,竭资财以骋欲,非但不爱人,亦所以失天心也”。他强调说明:


近者,国家频岁出师,所费滋广,西戍四镇,东戍安东,调发日加,百姓虚弊……方今关东饥馑,蜀汉逃亡,江淮以南,征求不息。人不复业则相率为盗,根本一摇,忧患不浅。所以然者,皆为远戍方外,以竭中国,争蛮貊不毛之地,乖子育苍生之道也。


他王张采取守势战略:


莫若聚军实,畜威武。以逸待劳,则战士力倍;以主御客,则我得其使;坚壁清野,则寇无所得。自然贼深入,必有颠踬之虑,浅入,必无虏获之益。如此数年,可使二虏(吐蕃及东)不击而服。 [ 注:唐会要卷七十三,安西都护府条。 ]


持不同意见者则可以右史崔融为代表。他基于战略考虑强调四镇与河西安全具有不可分的关系。


四镇无守则狂寇益赡,必兵加西域。西域诸蕃气羸,恐不能当长蛇之口。西域动,自然威临南羌(吐蕃)。南羌乐祸,必以封豕助虐。蛇豕交连,则河西危,河西危则不得不敉矣。方须命将出师,兴役动众。向之所得,今之所劳;向之所劳,今之所逸……今若拔之(撤出四镇),是弃已成之功,忘久长之策。小慈者大慈之贼;前车者后事之师。 [ 注:同前注。 ]


这两派的意见虽各有短长,很难定论,,还是采取了崔融的意见而把安西都护府迁回龟兹,并继续维持西域的,唐初国威鼎盛,而边境却很少,仅只构成一种薄弱的警防系统而已。若必须用武则由内地派遣远征军(所谓行军),胜利后即撤回。不料以后,远征高丽,师老无功,而西北边患又日益严重,结果不仅部队损失重大,而且更把大量兵力长期留驻在边区。于是诚如孙子所云:“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府兵制的设计本是为了应付短期的战争,其优点为能迅速动员大量人力,并把后勤需要减至最低限度。于是唐军遂可凭藉数量优势和旺盛士气、精练战技,再加上高明的战争指导,而迅速赢得歼灭战。此种短期战争不仅消耗不大,还能激励士气,培养国民的尚武爱国精神,而且战争的胜利还会使兵员获得物质利益,所以人民勇于从军。史称:“征高丽,皆取愿行者,募十得百,募百得千,其不得从军者皆愤叹郁悒”。 [ 注:资治通监卷一九七,唐纪太宗贞观十九年。 ]


但长期战争和长期戍边却与府兵制的根本精神违背。战争的消耗日益增大,而战争的利益则日益减少。于是人民开始以兵役为苦,纷纷逃亡。其最后的结果则为府兵制的完全破坏。开元十一年(723 A.D.)改行募兵制,用长期服役的佣兵代替府兵,称之为犷骑。


玄宗时,唐朝国内安富,对外经营益趋积极,设置十节度经略使,其全部兵额多达四十八万六千九百人。这是由于开边太广,边兵遂不得下增之故。此时全国兵额也只有五十七万人,可以明显表示外重内轻,全面国防已经丧失平衡。而这样多的兵员,已经无法完全由汉人来充当,所以召募胡兵遂成进一步的后果。同时,坐养如此大量的军队,在经济上自为沉重的负担,而最后的结果即为全国经济的衰退。所以到此时,大唐帝国已经是外强中乾,只等着安禄山来替它敲响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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