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无故人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1-07-04 06:31:58



练习书法,常常写王维的《渭城曲》:


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首诗在我看来,几乎就是一部微电影。初春寒意料峭的边关,西北群山还积着厚厚的白雪。清晨,蒙蒙烟雨无边无际地飘洒,荒凉小城里,客栈静寂。王维瞟了一眼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酒壶对他说,再来一杯吧,出了这阳关,也许再也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朋友了。

唐朝国力鼎盛,但疆域却不是历史上最大的。从长安往西去,出了阳关便是通往西域的路。唐人身上有一种洒脱的风范,面对离别,没有声声悲叹,没有执袂劝阻。人生的路那么长,告别是常有的事,所谓十里长亭终需一别,他们都将目光放得很远。那个姓元的朋友有没有再回来,我们不得而知,但王维温厚的笔触,不露丝毫凌厉,将所有的眷恋和哀伤化作一杯淡酒,留下这千年绝唱。

北大学子曾经做过一个有趣的调查,选出中国历史上最棒的诗人,诗仙李白当仁不让排在第一位,其次是杜甫、王维和白居易。

这个名次基本上代表了一千多年来世人对唐诗的尊敬,是比较中肯的。可是在我心里,王维永远是第一名。

王维的一生如果拍成电视剧,收视率绝对不低。他很年轻就步入仕途,二十岁凭借琵琶演奏、诗歌和英俊的外表得到皇族赏识。二十一岁考中进士,头上簪着花出游,远比年轻时的李白得意得多。

那个时候,王维的诗意气风发,,希望作出一番大事业。“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他想去边疆完成成长的使命,在一种混合着浪漫与热情的过程中,看到生命的绽放。

然而,叛乱爆发,安禄山的大军兵临城下,唐玄宗带着贵妃仓惶西去。

王维原本打算跟他们一起逃,可是很不幸没有逃出去。安禄山很清楚王维和他的才华在朝廷里的分量,要他在自己手下做官。王维先服泻药称病,又假装自己失声说不出话来,希望借此摆脱。但安禄山根本不管,特意派人把他“迎”到洛阳,强加给他一个不低的官职。

叛乱平息后,朝廷秋后算账,曾经跟随或屈服于安禄山的人开始受到惩罚,王维理所当然下了大狱。他被交付有司审讯,按理投效叛军应当斩首,可是他被俘时写过的一首诗,最终救了他。

当时安禄山在凝碧池举行庆功宴,命梨园弟子演奏。这些曾经跟随唐玄宗击鼓起舞的弟子们个个涕泪横流,乐工更是扔下琵琶,向着西方痛哭起来。安禄山怒不可遏,下令处死。王维听闻此事,遂作诗一首,题为“闻逆贼凝碧池作乐”。

这首抒发亡国之痛和思念朝廷之情的诗很快传了出去,一直传到已在甘肃继位的唐肃宗那里。这位刚刚登基不久的皇帝,深深感受到王维对自己的期盼和身陷叛军掌控中的无奈与凄凉,在平定叛乱后下令对王维从轻发落。而小王维一岁的弟弟王缙,助唐肃宗继位有功,亦请求以自己的官位来保哥哥性命,王维才得宽宥。

生命经此一遇,使得王维有了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他忽然发现,如果想把不属于文化范畴的罪名强加在文化天才身上,实在是易如反掌。所有荣耀和繁华,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权力、财富,都不是你真正拥有的。国破家亡时,能不能活下去都看天意,这些东西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渐渐远离官场,在长安东南的蓝田辋川营造别业,在终南山上,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

人常常在四十岁左右,开始经历一些真正使你领悟的事情,比如婚姻失败、事业受阻,亦或者至亲离开。在经历过繁华之后又遇到这样那样的困境,如果能想起某些诗句,或许会有面对生命的平静,诗常常在某一个时刻变成了你的心事。

王维的诗愈来愈像禅宗的偈语,他使世间一切华丽、嘈杂的文字无地自容。对比他年轻时的作品,你会很惊讶地想,这真的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吗?

表面上看既没有很难懂的字,也没有怎样深远的意义,可是细读之后,又觉得好像所有的意思都在里面,甚至,这种安静更有一点贵族气息。经历过那么大的人生变故后,王维渐渐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生活至高的境界。

他在《鹿柴》中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清苔上。


短短二十个字,所有色彩、华丽全部被剔除,留下的只是一个非常单纯且非常宁谧的生命。

在我们拼了命想要追求物质、欲望的时候,王维刚好是在放弃。他躲进辋川的山林里,安静地写诗、安静地思考、安静地生活。他甚至告诉我们,伪装和虚饰,还不如人间的一片雨水对生命有更好的滋润。

这样的诗句,使得我们在理解王维的时候,不得不进入一种接近哲学的层面。于是也就更加明白,为什么他会被称为“诗佛”。当然,还有被我爱极了的那句“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请原谅我又一次提到它,这真是王维最漂亮的句子。所有人对生命的领悟不过如此,水穷处、云起时,在空间的绝望之处看到时间的转机,生命还没有停止。走到无路可走,以为到了尽头,换一种对待人生的态度,就会迎来新的希望。这个时候的王维,已经打算与之前所有认为绝望的部分和好了。

因此,每次看自己毛笔书写的《渭城曲》,眼前都会浮现出一个清丽的画面。春寒中孤单伫立的王维,看着瘦马上渐行渐远的朋友,终于消失在云烟深处,蒙蒙细雨沾湿了他的衣襟,他转身、上马,又回到属于他的山林里去了。

在山水间寻找一份生命的认同。这样的出走看似与时代格格不入,但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又有什么不可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其实是走出了他心中的“阳关”。

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山水田园已是一种理想。阳关之外还有没有可以对饮畅谈的朋友,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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