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说】残酷的母爱\/刘虎

雨点的名字是小雨起的。

暑假里，小雨像往常一样，来到爸爸的护林站。这是野水河上游最偏僻的护林站，也是野水河流域最大的护林站，管辖着将近八百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爸爸是护林站唯一的正式工作人员，另外两个都是从当地牧民中临时聘用的。这个地方处于祁连山腹地，平均几十平方公里才有一户人家。。。

爸爸常说，要是按照人均土地面积计算，。最让小雨高兴的是，爸爸的肚子里装满了护林站和野生动物的故事。小雨为有这样的爸爸而自豪。虽然她一年四季很少能够见到爸爸，但她最向往的就是每年暑假，这时候，她就可以到爸爸的护林站来玩了。

护林站没有别的孩子，但是周围有很多动物。松鸡、马鸡、雪鸡、嘎啦鸡，青羊、马鹿、麝香、狐狸、梅花鹿，当然，还有狼、雪豹、棕熊等凶猛的野兽。爸爸的护林站人烟稀少，山大沟深，交通不便，很少有人能够进入这个地方，这些野生动物依靠天然屏障得到保护。小雨每次来，都能够看到不少动物。有些动物的家就安在爸爸的护林站周围，不用出门，就能看见它们。过厌了城市生活的小雨喜欢观看这些动物，也喜欢这里的风景，喜欢到护林站周围的树林里去采蘑菇。

小雨就是在采蘑菇的路上遇到雨点的。

小雨虽然喜欢野生动物，但已经十岁的她很清楚，那些肉食类动物，比如狼，棕熊等，对人类来说，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所以小雨一般并不走远，只在爸爸护林站周围的山坡上转悠。

这天爸爸一大早就骑上马去巡山了。小雨起床后自己吃了点东西，便挎着篮子，踏着露水出了门。今天她决定到护林站对面的林子里去采蘑菇。

护林站坐落在向阳半山坡的一块平地上，背后靠着十来米高的陡崖，对面山坡上就是一片原始森林。顺着小路下到山底有一条不到十米宽的小河。河水不深，但水温很低。爸爸将两根木头并起搭在河上就成了一座小桥。几年前，小雨还不敢独自过这座小桥，这两年她已经可以在桥上飞跑了。

过了桥，小雨看到草地上撒满了星星样的鲜红的草莓果。昨天这些草莓果还没有完全红呢，今天却已透出诱人的光泽。小雨没有急着去林子里采蘑菇，她先蹲下身来，采着鲜红的草莓果，往嘴巴里塞。这种草莓只有樱桃般大小，味道淡淡的，没有人工养植的那么甜，却有一种天然的清香，在嘴里嚼着，会滋生无穷回味。吃够了草莓，小雨才朝林子里走去。

最近几天，祁连山里的雨水和阳光一样充足，蘑菇们争先恐后地从草丛里往外钻。护林站的小院里，已经晒满了小雨采集的蘑菇，小雨已在盘算着回城后要送的人了。外面的蘑菇都是人工栽培的，哪能和祁连山里的野生蘑菇相比呢？那些收到小雨蘑菇的人，每次都会露出很多惊喜。

蘑菇很多，小雨专挑那种雪白、还没有完全张开小伞的。这样的蘑菇能晒出东西来，吃起来味道也好。其他那些颜色不好或已长过头的，小雨看都不看。

采着采着，就来到了一堵石崖跟前。这堵石崖在林子的旁边，正好和护林站小屋相对，距离七八米的样子。小雨在房子里时，隔着窗户，就能看到它。小雨每次到这片林子里采蘑菇，都会走到石崖前歇息，看看自己居住的小屋。

石崖根部有一个山洞，那是风化作用形成的。山洞两米多深的样子，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阳光可以直接照到洞底。

小雨有点累了，篮子也装满了。石崖根部有一个小山洞，小雨决定像往常一样，在山洞口休息片刻，然后返回护林站。她刚要走近洞口，突然感到一束奇怪的光聚集在自己身上。

这感觉可不是阳光。小雨抬起头，脸的颜色立刻变了，胳膊上的篮子也掉了下来，蘑菇撒了一地。小雨的腿在打颤，身体像筛糠一样哆嗦着。她努力想回身逃跑，但身体似乎被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是一双眼睛罩着小雨。

在距小雨仅一米多的山洞口，站着一只狼。狼的两只前爪立在地上，半个身子露在洞外。它直着胸膛，微微低着头，一双眼睛冷漠地注视着突然出现的小雨。阳光照在它身上，小雨能清晰地看见它胸前细密的绒毛波浪一样在风中轻轻地波动。

小雨不知道哪来一股力气，转过身，撒腿飞奔起来。山坡很陡，没跑几步，就摔在地上。她一骨碌滚到河边，顾不上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没选择小桥，而是直接跳到水里。河水是刚融化不久的冰雪汇集而成的，平时手伸进去都会感到透骨的冷。此刻小雪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一个念头，赶快逃回屋子里。河里的石头崴了她的脚，身上的衣服全湿了，但小雨全然不顾，瘸着脚拼命跑。通往护林站小屋的山坡很陡，平时小雨要在半山腰休息一会儿才能上去，现在她却一口气冲了上去。

冲进院子，小雨迅速关门，两条腿直直地支在地上，用脊背抵住门。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从惊惧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坐在地上，脊背仍紧紧地顶着门，衣服和裤子上都是泥巴，水从身上流下，周围地上湿了一大片。

“小雨，开门。”

是爸爸回来了。小雨想挪动一下身体让爸爸进来，可怎么也动弹不得。爸爸感觉出了事，立刻下马，利落地翻过院墙，把瘫在地上的小雨抱了起来。一靠上爸爸的肩膀，小雨就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雨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眼前是爸爸慈爱的目光。爸爸扶着小雨坐起身，给她端来一杯开水。几口水下肚，小雨才向爸爸讲述自己的遭遇。

爸爸取出望远镜，走到窗户跟前，观察小雨说的那个山洞“奇怪，还真是来了一只狼。”爸爸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放下望远镜，爸爸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又举起了望远镜。“不对呀，都一天了，它为什么还没离开？看样子，它好像要在这里安家了。”

小雨的体力慢慢恢复过来。她下了床，走到爸爸身边，踮起脚隔着窗户朝山洞张望。太阳就要落山了，此时的山洞正好背光，小雨看不清楚洞里的情况。她想要爸爸的望远镜，又担心那恐怖的一幕重现，最后还是放弃了。

“晚上它不会来袭击我们吧？”

小雨把身体怯怯地靠在爸爸身上。

“不会，只要我们不招惹它，野生动物一般是不会主动袭击人的。况且，我们还有房子保护着呢。”爸爸用粗大的手掌抚摸着小雨的脑袋说。

那天晚上，小雨始终睡不踏实。一醒来，脑海里就会浮现那狼的目光，阴森恐怖，好在爸爸在身边。第二天一早，小雨睁开眼睛的头一件事，就是用爸爸的望远镜观察那只狼是否已经离开。

狼在镜头里出现的一瞬间，小雨赶忙将望远镜丢开了。她再次看到了那双冷漠的眼睛。

“没事，它不会伤害我们的。这是一只母狼。它已经受伤了。我估计，它是来向我们寻求帮助的。”

爸爸对小雨说。

“你怎么知道的？”

小雨仰起脖子看着爸爸。爸爸微笑着说：“我观察一个早晨了。我发现洞里有一些血迹，它的行动也古怪，后腿像是断了，挪动身体都很困难。”

“哦——”小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昨天它只是支着两只前腿看我。那它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呢？”

“因为有人的地方，其它肉食类野生动物就不会来。”

“我们该为它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不去打扰它就行了。”

“应该找个医生来为它治疗伤。”

“不用，时间长了，它自己会好的。”

“哪它得多痛苦啊？它不会瘸掉吧？”

“说不上。即便瘸了，我们也无法为它做什么。自然界就是这样。”“哦——”

小雨长长地出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又举起望远镜观察那只狼。那只狼像是发现了她，在镜头里和她对视着。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在小雨看来，那只狼的目光突然变得温顺许多。

“它长得很漂亮。”小雨一边观察，一边对爸爸说。“灰色的皮毛，上面有些黑色的斑点，很像鸽子。对了，我们就叫它雨点吧。”

小雨为自己的发现而高兴。她移开望远镜，仰脸看着爸爸。

“好的。这是只母狼，就叫它雨点吧。”

过了两天，小雨的胆子更大了，她已经敢走到院子外，坐在山坡上，更近地观察那只狼了。狼也适应了新的环境，似乎想把小雨和小雨的爸爸当做好邻居，平时，只要它意识到小雨在用望远镜观察自己，就会安静下来，用目光和这个女孩交流。这只狼可能伤得不轻，几天过去了，都没有见它出去捕猎，也没见它吃过什么东西。

小雨担心狼会饿死，让爸爸过去给它送点肉。爸爸摇了摇头说，这种野生动物，就是饿死，也不会吃人类给它们送过去的食物的。小雨又问，那它的丈夫去了哪里？爸爸说，估计和它一起遇到了更强大的对手，被杀死了吧。小雨心里有些伤感起来。

一个星期后，雨点的腿似乎好了。它开始走出山洞，站在洞前的平地上回应小雨的观望。它的腿确实残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好在并没影响到捕猎。因为一天早上，小雨欣喜地看到，山洞里面，狼在慢慢地撕扯着一只青羊。

暑假很快过去了。小雨要离开的这天，爸爸观察那只狼后，告诉了一件让小雨很兴奋的事情：那只狼怀孕了。

“真的吗？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它的宝宝？”

“冬天吧。”

冬天就成了小雨最盼望的时刻。

冬天终于来了。按照以前的规矩，进入冬天后，单位会派人将爸爸换回去，让爸爸休养一段。一个人孤独地守在山里时间太长，会影响心理健康。今年冬天爸爸却没要人替换他，因为爸爸对小雨有个承诺。

下雪了，祁连山银装素裹，像披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汽车无法通行，小雨和爸爸只好同骑一匹马进了山。气温很低，风很大，雪粒子毫不留情打下来，尽管爸爸将小雨裹在怀里，她还是冻得发抖。爸爸问小雨是否后悔了，她摇摇头，她要看那只狼，看狼的小宝宝呢。

到了护林站，小雨几乎冻僵了，她是被爸爸抱进护林站的。

小雨的身子暖过来后，即刻跑到窗户跟前，她要看看那只狼。

对面山坡上的森林已经被白雪抹平了，只有石崖下那个洞口黑乎乎的。

狼正安静地卧在洞里。它的身体很消瘦。狼像也看到了小雨，它的目光依然那样冷漠，但在小雨看来，狼的目光似乎温顺了许多。小雨甚至觉得，那狼还冲自己点了点头。

“它还认识我，朝我点头呢。”

小雨欣喜地望着爸爸。

“当然，狼通人性嘛。”

“它什么时候生小宝宝呢？”

“就这几天吧。”

“那我可不能错过了。要是我能为它做点什么就好了。”

小雨在期待着雨点生小宝宝的时刻。小雨除了写作业，剩余时间就站在窗前，用望远镜观察山洞里的狼。狼宝宝是在一个早晨出现在小雨视野里的。

那天早晨，小雨像往常一样，起床后直接来到窗前举起望远镜。望远镜里出现了令她振奋的一幕：狼妈妈的肚子跟前卧了四只黑色的小狼崽。狼妈妈大概生产累了，有些疲惫地躺在那里，任由孩子们吸吮自己的奶水。

狼妈妈也像看到了小雨，似乎还给了小雨一个微笑。舔舐着身边的宝宝。宝宝们享受着妈妈的爱抚，它们柔嫩的身体蠕动了几下，算是对妈妈的回应，嘴巴却始终没有离开妈妈的。

这群贪婪的小家伙！

小雨惊喜地差点喊出声来。

狼宝宝的变化真快。不到一个星期，它们就能走了。几个小家伙时不时地来到洞口，好奇地向外面张望。它们的目光刚刚接触到小雨的望远镜，几个家伙都惊慌地扭转头跑回洞里，把脑袋埋进妈妈怀里。几天之后，狼宝宝们就适应了那两个黑洞洞的镜头，它们不再逃跑，在镜头前相互打闹，似乎在给小雨表演节目。

幸福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危机就出现了。

雨点的身体越来越差，宝宝们的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当它们面对小雨的镜头时，已经没有力气给她表演节目了。爸爸告诉小雨，看来，这几个狼宝宝全部存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了。“为什么？”小雨像是自己受到伤害一样尖叫了一声。爸爸伸出手抚摸着女儿的脑袋。

“因为雨点没有足够的奶水喂养它们。”

“那我们可以送去些食物帮助它们。”

“没用的。我们送去的食物雨点是不会吃的。”

爸爸摇着头，看到小雨一脸悲哀，连忙解释着：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记得电视里演的海龟的宝宝们吗？当它们从壳里孵化出来爬向大海的时候，短短一百多米，就会遭遇海鸥等多种天敌的猎食，只有百分之一的小海龟才能回到大海。动物们的后代多数都是在年幼时期夭折的，只有很小一部分能存活长大。但正是这很小一部分幸存者，使它们的种群得到延续，使生物圈得到平衡。”小雨像是听懂了爸爸的话，又像是没有听懂，她放下望远镜，呆呆地看着外面白茫茫的群山。

头两只狼崽的死，前后只隔了一天。这两只狼崽死后，雨点也消失了。爸爸说，它是去捕猎了。这给了小雨很大希望。她不停地为雨点祈祷，哪怕就是让它抓住一只兔子也行。但是，爸爸告诉小雨，在这样严酷的气候下，以雨点那羸弱的身体，想要捕到猎物的可能近乎于零。

果然，雨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它什么也没带回来。雨点木然地卧下来，更加干瘪。幸存的两只狼宝宝因为饥饿走得摇摇晃晃，它们几乎是爬着来到妈妈前的。

小雨真是担心。她不知道，瘦弱的雨点在经过两天的劳累却一无所获之后，乳汁是否还够喂养自己的两个孩子。

就在两个小兄弟接近妈妈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两只狼崽中的一只突然向另一只发动了袭击。它显然是比自己的兄弟要强壮些。它只是向前一扑，就把兄弟扑倒在地。为了防止兄弟反抗，它又咬了几口已经倒在地上的兄弟。“快去救自己的孩子呀，不要让它们自相残杀！”小雨在望远镜里大声喊起来。雨点像是听见了小雨的喊声，但它没有动，一副冷漠的样子。强壮的那只狼崽，含住了亲的。

被扑倒的那只狼崽挣扎着，艰难地爬起来往雨点身边凑，雨点猛地扭过头，用锐利的牙齿叼住濒临死亡的孩子，狠狠地将它抛到一边。小狼崽重重地摔在洞口岩石上，在地上蠕动了两下，不再动弹。

“爸爸，它怎么那么残忍，杀死自己的孩子呢？！”

小雨扔掉望远镜，朝爸爸喊了起来。她的眼里满是泪水。爸爸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为小雨擦干眼泪。

“孩子，在动物界，那不是残忍，那是爱。”

“杀死自己的孩子怎么能叫爱呢？”

 “是的，它的行为从表面看是残忍的，特别是对那只被她抛弃的狼崽来说更是这样。可是，你想想，她的奶水目前可能只能养活一个孩子，为了让它们这个种群延续，它必须选择更加强壮的留下来。如果两个孩子都想保，最终的结果是两个孩子全都死去。”“我不要再看它们了，我要回家！”小雨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爸爸的话，她伏在爸爸的怀里哭出声来。

又一个暑假来临了，小雨当天就来到了爸爸的护林站。她听爸爸说，就在她回到城市的第二天，雨点又一次出去捕猎。这一次，她幸运地收获了一只生病的青羊。正是那只青羊挽救了雨点，也挽救了她那唯一存活的孩子。

夏天的祁连山生机盎然，满山遍野一片碧绿。护林站周围的树林里，响着各种鸟儿的歌唱，山涧里又可见大型哺乳动物的踪迹了。小雨对这些不感兴趣，放下行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雨点和它的宝宝。

这次，她不用望远镜就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对狼母子了。

雨点的腿还是瘸的，但精神头已经完全恢复。它已适应了周围环境，不再缩在洞里，把活动场所扩大到洞前平台。狼宝宝长大了。它身上正长出和妈妈一样的灰色的毛。

小雨见到它们的时候，雨点正在用一只野兔训练宝宝。那只野兔被雨点咬断了一条腿，无法逃脱。狼宝宝也不急于杀死它，而把它当做捕猎训练的对象，先把它扔在一边，佯装不管它。当野兔逃跑的时候，它就突然跳起来把它压在身下。

雨点母子也发现了小雨。狼宝宝还不认识她，看到小雨，赶忙跑到妈妈身边，往小雨这边张望。雨点显然还记得小雨，她静静地卧在那里，友好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狼宝宝大概觉得不会受到什么伤害，瞅了小雨一眼，接着玩它的捕猎游戏了。

这一次间隔时间较长，那只兔子以为狼崽已经忽略了自己，拼命地逃跑，然而，还没跑出多远，就被追来的狼崽扑倒了。或许是对自己的捕猎技能非常满意，抓住兔子的一瞬间，狼崽特意扭过头来，给了小雨一个微笑。小雨也笑了。这时候，她发现爸爸正默默地站在一边观察自己。

小雨的脸红了。她快速挎上篮子，说要到外面采蘑菇。爸爸说，别到对面去，否则会打搅那只小狼的。小雨脆生生地哎了一声，出了门。小雨一路唱着歌，朝护林站后面的山坡上爬去。她答应过好几个同学，今年要送更多的蘑菇给他们。选自《大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