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2008年完整出版的书,我读了好几个月,
才读完。
529页,很沉很重的一本。
但也比不上内容沉重之万一。
我每次基本看不完一整篇,
看完了也必须歇会儿。
原来有些书看了,
真的会喘不上气。
整本书没有很美好的文学性。
但正如你不会用美好与文学性这两个词去要求一本统计学著作,
你也不该这样要求一段历史。
相反的,
太过美好与具文学性的文字,
会瓜分走我们的注意力,
磨折历史的真实。
最好的小说也绝没有真实的历史更具穿透力。
《夹边沟纪事》的文字朴素而平淡,
但这样才更淋漓。
这正如,
当你看到有人把刀子插入另一个人胸膛时,
并不需要一阵凄厉的尖叫,
才让这件事情变得更为血腥。
当你听到尖叫时,
你很难判断让你害怕的究竟是尖叫还是事情本身,
而唯有没有尖叫,
你才能更清楚地看到悲剧本身有多惊心动魄。
书名中的“夹边沟”,
是一个关押右派分子的劳改农场,
位置在甘肃酒泉一带,
和许许多多农场一样,
小到中国地图上找不到。
大约是从1957年开始,夹边沟前后关押总计三千多人,至1960年底,幸存者不足一半。
作者杨显惠,40年代后期出生,专职作家,
在书中的故事过去了三十年之后,
花了几年的时间,
搜寻、采访了近百名幸存当事人、相关知情人,
最终完成了这本书——这部最早以连载形式出版的“纪实文学”作品。
他有一部比《夹边沟纪事》更出名的作品——
《定西孤儿院纪事》,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一直不曾解禁(最近不知是否解禁了,因为2016年5月后豆瓣上已经能搜到),
讲述的年代也与《夹边沟纪事》差不多,
显然作者对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这一段历史,
是十分执着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夹边沟纪事》没有被禁,
至少其中有很多言语在今天的环境下,
依旧是非常敏感的。
2010年,本书还曾改编为电影,
并入围了当年威尼斯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
书由19个故事组成,
但绝不是19个独立的故事。
一个小小的农场,
一共三千多口人,
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
又能独立到哪里去呢?
我无谓细细跟你们描述每个故事都讲了一些什么,
但其中重合的、反复出现的、不断萦绕的,
也不过是这样一些细节。
主要是饿死。
,就算是百度百科也能查得到他是死在夹边沟“爬向猪圈的路上”,不过在《夹边沟纪事》里也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段,并且他还不是任何一个故事的主角,只不过是旁人在三十年后回忆起来的一件旧事。
“傅作恭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他是1960年冬季死在夹边沟农场场部猪圈旁边的:有一天他到猪圈去,想抠点猪食吃,倒在猪圈旁了。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把他的尸体覆盖了起来,好几天人们没发现他。于是人们传说他逃跑了,,要钱。到了春天,雪化了,尸体暴露出来了,关于他逃跑的传说便不攻自破了。”
——《夹边沟纪事·在列车上》
饿死之中,还包含了一些外围死法,比如吃脏东西死掉的,比如突然有机会吃东西结果胀死的,还有体力太弱累死的、冻死的、被狼吃掉的、离开时太开心掉下轨道摔死的。各个不同,难以尽述。
死掉了以后怎么办?在窑洞里的就拿铺盖一卷,放在洞外,有填埋组的人来收。每天都有。
然而填埋组的人也慢慢地死了。
怎么样能活?
有东西吃就能活。
在夹边沟的右派不少是很有钱的,
但有钱换不来吃的,
一块浪琴,也不过换了几斤熟面粉,
一件全新的羊皮大衣,也不过换了三个白面饼。
所以有人去偷,
有人吃明知吃了会死的东西,
有人吃别人呕吐和排泄物里没消化掉的部分,
有人吃死掉的人的内脏。
但还是不够吃,
怎么办?
就想了个办法,晚上开灯聊天,不让睡觉,
因为往往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到最后,活着的人与死了的也不过差了那一口气,
准备搬离的一天,食堂决定多发放小米汤的时候,
“这可苦坏了那些身体已经衰竭的人:他们平时就走不动路,跪着去食堂,慢腾腾地在地上挪,像是疲乏无力的鸭子晃呀晃的,而此刻为了多喝一份小米汤,他们竟然也打起了精神,快速地移动双腿往前走。为减轻膝盖的疼痛而绑在膝盖上的鞋底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们快速行走的姿态如同刚从大海里爬出来的躲避海豹追击的企鹅,快速地摆动着身体和短腿。”
——《夹边沟纪事·告别夹边沟》
这一本书所讲述的,当然远大于死与活,但那些绝境百态却终于也离不开死与活。
最后活下来的右派,多多少少都是站在别人的尸骨上的。
但是请不要谈尊严,也不要谈道德。
就算是那个时候,没有被打为右派、坏分子,陷于夹边沟这样的劳改农场的人们,
都不能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何况今日的你我。
改编成电影后,曾有媒体评价说,“一部《夹边沟》传递的负能量,估计要看十部喜剧片才可以抵消。”
最让我咬牙切齿的是书中每一个故事的结尾。
大概是故意的,
每一篇的结尾总有那么一句淡淡的陈述,
恰到好处地将一切戛然而止,
就如一个句号生生勾销了一切有常无常。
像RPG打到了最坏的结局,
没有翻盘的可能,
只留下无限的遗憾。
举个例子吧,
有个故事叫《探望王景超》,
讲的是王景超的妻子和桑去农场看望自己的丈夫,
因为天雪,一直等了好多天才有交通出行,
好不容易不眠不休,汽车火车步行,赶到了,
却被告知,
王景超半个月前已经去世了。
伤心之余,和桑也只能请求看看丈夫的坟墓,
然而掩埋王景超的那两个人也死了,
没有人知道具体埋尸地点。
她不死心,在地窝子、窑洞里一个个问过去,
问到的也就是几个大致的埋尸集中区域,
有南面,有北面。
她去了,
可是坟茔重重,没有墓碑,谁又知道哪个是哪个。
还不曾讲,尸体或许已经被饿坏的右派挖了一块吃了,
或是被狼啃了。
和桑最终没有办法,留了几天,
赶上有一趟拉右派去其他农场的火车来,她被迫上车回去了。
在车上,她遇到了和王景超同队的右派,聊了几句。这里就是故事的结尾了。
结尾的三行字是这样的:
旁边还坐着一位临洮县一中的教师,问和桑:你去了王景超的坟吗?
她回答:管教干部说远,没去成。
临洮人说:很近,也就两百米。
是不是,
就像刀子插入胸膛,
没有尖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