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山药蛋 ‖「散文」．蔡永平

中秋节放假，我携妻带子回土塔河，看望母亲。山坡上的庄稼收割完了，田地袒露胸怀，展臂伸腿，享受暖暖的秋阳，像十月怀胎，终于一朝分娩，畅快歇息，养元气的女人。河谷里山药秧遭了霜打，黄不拉叽匍伏在垄上，是收获山药蛋的时间了。

我们扛着铁锹走向山药地，我听到地底下山药蛋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在土地中憋闷了这么久，终于要见天日了，它们兴奋、激动。我和二哥剖开田垄，山药蛋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地里白亮亮一片，又是丰收的年成。儿子、妻子和母亲大呼小叫捡拾山药蛋，对大大小小的山药蛋爱不释手。母亲念叨：“你老爹活着，见到这么好的山药蛋会多高兴呀！”我内心触动，看着满地憨厚朴实的山药蛋，想起我的父亲。

父亲一生钟情山药蛋，视山药蛋为天底下最香最好的美食。父亲出身大财主家，做过十九年少爷，读过私塾，上过学堂，就是这出身，能写会算的父亲，一直从事土塔河苦累脏的活计，他甩过牧鞭，扶过犁铧，抡过煤搞，受尽人世磨难。命运反覆，食过山珍海味，养尊处优的父亲多半生在窘困的生活中挣扎，少有吃饱穿暖。但父亲从没怨言，心境安然，以顽强的生命力承受这无边的苦难。我有时觉得，嗜爱山药蛋的父亲，和山药蛋心性相通，憨实的山药蛋就有宠辱不惊、安之若素的品质，无论在宫廷富丽堂皇的餐桌上，还是在平民百姓的海碗里，甚或在污垢的猪食槽中，山药蛋都泰然处之，呈现本色。

在饥荒年代里，所有的食物弥足珍稀，能填肚子的山药蛋是救命粮，帮人们挺过了生命的难关。每年秋收，队里分给家里六七口袋山药蛋，父亲在厨房的角落里挖两米深的地窖，将山药蛋小心翼翼储藏，窖口盖麦草，压厚厚的土，这些山药蛋就是家中半年粮。

秋雨淅沥的傍晚，父亲从煤窑收工回来，叫上我去队里已收获过的山药蛋地里。父亲挥动铁锹，一锹锹深挖细翻每一寸土地，从地底下搜寻漏网的山药蛋。我盯着扬起的每一锹黑土，眼尖地发现令人心动的白亮。暮色像一只大鸟，呼扇着翅膀从谷底飞升起来，天黑得浓稠，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喘着气提着半筐山药蛋，幸福满足地回家。下午放学，太阳高呢，我们赶上自家的黑猪，猪鼻子尖，看它“哼哼叽叽”在那儿拱地，我们就在那儿深挖，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山药蛋是父亲的珍馐佳肴，父亲一日三餐吃山药蛋，把省下的粮食养育我们。“早上烧山药蛋，中午煮山药蛋，晚上烤山药蛋”，父亲吃得不烧心，不泛酸，吃得满口生津。饥饿的岁月，练成了父亲铜墙铁壁般的胃。晚上在火炉上煨几个山药蛋，白天上煤窑揣上，就是一天的口粮，父亲吃最简单的山药蛋，干最繁重的“窑匠”活。下午做饭，铁炉烧得通红，父亲将山药蛋切成均匀的薄片，一片片帖在炉身上，山药蛋“滋滋”欢叫，香味扑鼻而来，一边烤好，揭下来换另一面帖上去，山药蛋片两面烤得金黄，趁热吃，别有一番风味。几片山药蛋，下一碗稀饭，是父亲的晚饭。

“垒山药”最美味，但这样的美味求之不易，父亲整日上窑，没时间、没精力操持这事。有天傍晚，父亲下窑了，他兴致高，提一兜山药，带我们去田地中。天高远湛蓝，红红的夕阳衔在西边的山垭口，像硕大的西红柿，晚风轻柔像母亲的手拂着脸颊。向阳的坡地里，父亲垒土块，我和二哥去河谷中捡柴草。父亲把大点的土块摆成直径约五十公分的圆圈，留下一门洞，小心地把小点的土块垒上去，土块一层层加高，逐渐收拢，高约七十公分合拢在一起，一座玲珑精致的小塔矗立在眼前，我惊叹父亲粗砺如蒲扇的大手能造出这样美轮美奂的塔儿！是啊，天底下堪称奇观的艺术瑰宝，不就是像父亲一样的劳动者创造出来的吗？父亲在门洞点燃柴禾，火苗在塔内“噼噼啪啪”舞蹈，塔顶升起淡蓝色的烟雾，娉婷上升，消散在蓝瓦瓦的天穹中。

夕阳，原野，风和烟雾，还有远山，村庄，构成一副淡淡的水墨画。父亲眯着眼，晃着头，哼着山歌，不紧不慢烧土塔，红红的火焰映亮他千沟万壑般的脸。难得听到父亲的歌声，父亲的歌喉高亢浑厚。半小时许，土塔内褐色的土块由浅白到暗红色，父亲站起身，拿起铁锹推倒了土塔，他用力拍打土块，土块冲出灼人的热浪。土块成粉沫，父亲扒开一坑，把山药蛋放进去，上面盖上滚烫的土沫，父亲挖几锹旁边的土，严严实实捂在上面，土堆腾起袅袅的白汽。父亲拄着铁锹，裂着嘴看自己的杰作。十几分钟后，父亲挥动铁锹把土堆从底部翻腾开，一个个烧得焦黄的山药蛋欢呼雀跃地蹦跳出来，我们顾不得烫手，烫嘴，急慌慌享用，那带着土腥味的香味，“咕嘟嘟”涌到脑中，舒坦受用到每个毛孔。

山药蛋是父亲的“主食”，也是父亲的“蔬菜”。炒山药蛋丝、山药蛋炖牛肉、山药蛋烧鸡块，那是家里来客人、过节是上的菜肴。平常的日子里，做拌面汤、面条饭，山药蛋是少不了的蔬菜，离了山药蛋，山里的女人就不会做饭了。“凉州人三天不吃山药蛋糊糊，心里干焦干焦！”吃糊糊，山药蛋是主角，沙锅中下两把小米，切几块山药蛋，“咕咚，咕咚”在文火上炖，米烂了，山药蛋化了，两者结合演绎出别样的浓香爽口。父亲盛上一碗米糊糊，趷蹴在墙角，“哧溜，哧溜”喝得脑门渗汗，眯缝了眼。

如今，食物空前纷繁，目不暇接，但山药蛋依旧是城乡餐桌上不能缺少的菜肴，依然有许多的人钟情于它。儿子是00后，挑食是这个时代孩子的共性，儿子唯对山药蛋情深义厚，吃不厌，吃不腻，母亲笑说“这娃，像他爷爷了！”

山药蛋就是土豆、马铃薯、洋芋，是人类最重要的食物。山药蛋是世界上种植最广的作物，有了高产的它，人类的数量成倍增长。就是这憨厚木讷的山药蛋，养育了人类，繁衍了文明。我敬佩山药蛋，依如敬佩我的父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