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丨半空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7-15 11:29:52


本周是樾容驻邦的第三周。在开始今天的精神食粮之前,不妨回顾一下她之前的两篇作品:


古事新编丨我好像爱上了对床的兄弟?怎么办 在线等 急……


文学丨舟与剑


今天的这篇,我把它概括为“一个永远也做不完的梦”。究竟是怎样的梦呢?话不多说,让我们开始吧!



半空


陈樾容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悬在半空中,四周空无一物。


[一]


一间矮小的屋子里,板桌上的灯罩是新的,灯芯却无力地暗着,抵不过那火炕,火光映照在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中年男子的脸庞上,若明若暗的红光,照出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

 

胡子更多的男人开口说道,“阿弟,可是有些年头没见了。”

 

另一个男人笑了,满脸都是褶子:“是啊,印象里你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对面笑了笑,忽而面上露出些许难色,一只放在腿的手攥紧了粗布裤子,开口道:“讲起小时候,我倒有一件事情与你说……那时候是我年少糊涂,弄断了你的风筝,现在想来,错全在我。”

 

说罢,他小动作地捋了捋胡子,像是打翻饭碗的小孩子,拧出犯了错又期待宽恕的神色来。

 

那个被称作“阿弟”的男子似是不解,“嗯?什么风筝?”

 

“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放风筝的么,我却十分厌恶,有一日见你瞒了我在糊风筝,我气不过,便夺过竹骨折断了。那风筝,唔,我还记得,仿佛是个蝴蝶风筝吧,你那时候十分喜欢。”粗布裤子被攥得更紧了。

 

“阿弟”惊异地笑着说,“有过这样的事么?”“阿弟”约莫是全不记得了。

 

“是么。啊,没事,我记性也不好,许是我记错了吧,随口一提……”

 

对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人又断断续续说了些别的罢。我好像听见那个胡子很多的男人胸口沉重地一声,震耳欲聋,震地我惊醒过来。

 

[二]


九宫格里的辣子随着红油翻滚,气势排山倒海。

 

六七个年轻男女围坐在一起,呼出的气和火锅的热气在空中齐齐打了照面。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谈笑话语间有“意气风发”的朝气。

 

有个说话音量很大的男孩,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仔细听了听,大约便是最近单身了,有许多姑娘与他热络,对哪个级花献殷勤对方也未推辞一类,男孩面上尽是红光,洋洋得意。

 

或许是类似的话题听了太多遍,其余人不以为意,敷衍的神色中看得出尽是当玩笑话了,好心的附和他几句,也不乏直接调侃的。

 

众人不屑的反应没有使他感到扫兴,继续乐此不疲说着自己的花边新闻,余光不住瞥向桌角的另一边。

 

另一头是几个女孩,叽叽喳喳正吃得开心。旁边两三个时而也调侃滔滔不绝的男孩,中间那个和其他人聊得火热,却是没正眼看过他。     

 

锅里的牛油沸腾得厉害,众人赶忙动筷子,谈笑声渐低下去了。男孩直直得盯着对面那个女孩,她蒋竹荪蘸着辣酱,嘴角一圈都吃得红通通,笑盈盈注视着盘里的菜。他想再提高些音量,把那个最近有许多姑娘与他联系频繁的故事再讲一遍,这时候是火锅店的高峰时段,人多嘈杂,这桌上也许不是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看着她,张了张嘴,又止住了。

 

他起身从锅里捞了许多吃食,放入了自己碗里也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刚从沸腾锅里捞出来的菜很烫,他像是毫无感觉,只连续不断往嘴里送。我不知道他吃到了什么味道。

 

[三]


又是一间矮矮的屋子,头顶是一片焦黄的枯草。

 

我看见一个男人趴在书桌前,金丝边眼镜垂在他鼻梁,写字那只手不停抖。

 

再凑近一点看,他形容枯槁,眼皮往下挂,好像流了眼泪干在脸上,又好像没有,那一点痕迹,也许是多天没有洗脸的污渍。

 

他在写字,字迹清秀。笔下,“子君”这个名字出现了很多次,震动了他的灵魂,大约,是他爱的女人罢。他继续写着,写他们在一起生活的点滴,做的饭,养的鸡,继续写着,他面上却越是苍白无血色。炉火烧尽了,灯光暗了,书桌上的影像变得模糊,我看着他打起哆嗦来,该是很冷,冰冷穿透他的灵魂,写下几个字仿佛是“屋子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明白过来,“子君”已经离开了。

 

看着他那张枯黄的脸,不禁伤怀:“子君”该是很年轻吧,唯独生者还牵挂,不然,一个年轻的生命便落入灰土里。

 

突然间,他的笔迹好像都成了一团团的墨水,看不清了,分辨不出到底写了什么,面前突然一片模糊,只有几个字依稀可以辨认: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

 

那几张枯黄的纸自己飞了起来,上面白纸黑字的痕迹一点点消失,“子……”什么的名字再也看不见了。那个形容枯槁的男子脸上一点点有了血色,眼皮底下有了点精气神,纸上的字迹被空气抹去之后,他慢慢起身,一晃也不见了人影。

 

[四]


窗帘紧紧地将房间包住,却没能抵挡阳光,一束一束不留情面地射进来。

 

好亮,不想睁开眼。夜晚逃跑得太快,它总是敌意对我,逃走。一睁眼便知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白天来了,会看见周遭的世界,起床,吃饭,出门。我不想,白天令我害怕,噩梦在天亮的时刻开始。

 

太亮了,我还是睁开了眼。天花板好高,楼上的邻居吵架跺脚时,会掉下来吧,一大块砸到头上,来不及躲,血肉模糊,灰尘纷纷落进眼睛,涩,疼。心脏一紧,我下了床,换上衣服,天花板掉下来时可以跑。就这样换下睡衣了吗?穿着牛仔裤,突然钻不进床了,,四周是空气,抓不住,看不见,没有支撑,心脏缩紧了自己,像不能呼吸。我蹲下来,双手抱紧腿,手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心松弛了。

 

可随即,恐怖又袭来。看见周遭的世界,起床,吃饭——不能蹲着了么?出门?噩梦聚集起来,心被拧成了一长条,剧痛,黑夜,恳请你,快来,让我回去床上,从这噩梦里醒来。腹中好像有小虫,它们在我的身体里爬行,四处游荡,将体内的我侵蚀,我颤抖着,拨了外卖的电话。

 

一个小时后送达。下一次噩梦的暴击还有一个小时。我挪回床边,心舒坦了些。

 

深呼吸。吸气。呼气。

 

再来一次。

 

有些适应了这亮光,心突然敞亮了。不是噩梦,我走出来了。世界真好看。

 

“叮铃叮铃……”

 

一小时过去了,梦靥降临。一盏蜡烛被谁吹灭。被卷入了那根暗掉的烛芯,漆黑,油渍,看不见亮光。

 

“叮铃叮铃叮铃……”不要,我不要见到人,不要对话,心被恶魔捏在手里,它猖狂得笑。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送外卖的在心里骂神经病吧,神经病,可不就是我么。

 

不敢、不想开门,五脏六腑被撕裂。快点醒过来。我打开了抽屉,拿出那瓶会让黑夜加速来临的药,我的解药。整瓶,倒出来,吞下。

 

啊。终于安静了。

 

[五]


黑色是一块幕布,哦不,是两块。两块幕布缓缓拉开。

 

天亮了。我脑袋上顶着一块大大的数字牌:2045年。

 

和我等高的向日葵,叶子大过了我的脸,周围的人头上都长角,有些长了一个,有的是两个。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天空飘来一朵云,停住定格:Hiroshima.

 

有一个没长角的老太太,颤颤巍巍走着。我头上也没角,她也许和我是一个地方来罢,赶紧跑到前头去和老太打个照面。

 

她身前挂了块牌子:无名,阿兹海默,123岁。也许是年纪大了吧,老太太说话声音含糊,听不太清。她手舞足蹈比划了半天,我隐约分出她是要找一百年前在一场大灾难中丧生的亲人的墓碑,可是,她却记不得她要寻找的人的名字了,也难怪,她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我搀着她,走过一朵朵向日葵,躲过来往头上有犄角的人,终于,看到了一片墓地。

 

老太太依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她要找得墓碑上的名字,她用手抚摸墓碑上的字母,摸过一个,便摇摇头。大约,在她若有若无的记忆里,她只能知道什么不是。

 

我们迂回着,走完了一整片墓地,连续的行走让她劳累了罢,她坐了下来。我连同她一起在路边坐下,我用余光偷偷看她的表情,恐她崩溃大哭,那样我也会不知所措的。

 

她没有。她眼神空洞,好像注视着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过了一会,她又对我笑,问道我名字,这是在哪里。可能是瞬间失忆,忘记来这里干什么了罢。

 

那些记不住名字的,没有墓碑的,在风里蒸发了。好像从不曾存在过。

      

 [六]


扑通。扑通。

 

我睁开眼睛,以为是醒了,却发现掉进了一个粉红世界。扑通。扑通。一个插着管子的桃形物体不停地跳着,跃着,一下,两下,扑通,扑通,节奏很平稳。

 

我再走近些,定睛一看,“桃子”后面坐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和我长得有几分相像,小眼睛小鼻子,四肢纤细。她没抬头,是没看见我罢。我试着在她身旁坐下来。

 

我能看见她。不光是她的样貌,还有她心里的动静。

 

我看见了一个白白瘦瘦的男孩,痴痴地看她。她避开了那目光,转身撕开了一颗糖。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成了黑白色,这一幕缩小,定格。

 

女孩在时间轴上奔跑,躲避,那痴痴的目光渐渐移开了去,两条时间轴开了岔。

 

她在自己的轨道上,看男孩进了另一个轨道,两个人平行奔跑。有时她想靠近一点,他也想靠近一点,他们还是两条轨迹,有时候离得近些,有时候远些。

 

她跑得歪歪扭扭,不知道该离他近些,还是远些。一转头,男孩往另一个方向,痴痴地看着,一点一点往那里挪着。

 

她看着那两条轨道,汇成了一条。

 

扑通。扑通。声音越来越重。这故事悲伤地呼吸着,一起一伏,我的呼吸声也越来越重。她的眼眶,干干的,我想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想哭就哭吧。

 

最终我还是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也不知道,她的眼泪,要从哪里流。

 

 

空无一物的周围,突然被填满了空气,我坠落到地面。

 

听到很沉的一声,没有疼痛感。睁开眼,我醒了过来。

 

我掐掐自己的手臂,有形状,有重量。



樾容的后记


我对这篇故事的定义,大概有几分布鲁乔亚。按理说我该再解释我对布鲁乔亚的定义,而对很多事情我都讲不清条理和逻辑,只是心里的一股直觉。

 

文学课很适合走神。读着《颓败线的颤动》,我心里突然跑过了一个想法,于是在笔记本里写下几个词语,算是这篇故事的提纲。

 

梦中梦想来很有意思,我想借着这个点子,写一个永远做不完的梦,很多很多个彼此独立、毫不相关的故事,他们的时间地点人物经过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合逻辑且莫名其妙,比如突然出现的《风筝》末尾那一段对话的还原,又突然出现的《伤逝》里的涓生。原本想写的是八个小故事,致敬黑泽明的《梦》,可写到后来,忘记了最后两个故事要写的是什么。现在想想,我也可以忠于初心,再开两个小标题,分别写上“遗失”和“空缺”,大概真的是一次不合逻辑的游戏吧。

 

至于情节,好像还是和鲁迅先生有关。我想补充许多,现代版的,或是不同格式的《风筝》。那种不被爱也不被恼的漠视,那些忘记了忘记的存在,最哀伤的事情也许不是失去,“失去”这个词包含了“存在过”,而是连找到存在的证据有无都无法明晰的游离,一种悬挂在半空中的怅然若失感。所以我想写那些爱与不爱的偏差,自我封闭、无人知晓的抑郁症,被轰炸的和记忆404的阿兹海默。

 

好像是很久没有更新了,除了懒癌以外,可能我的海马体也被悬到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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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大嘴羊  朵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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